山水画好描绘生命的停顿状态,如“山居”,如“待渡”,如“空亭”。“山居”是对生命停顿状态的具体表现。倪瓒曾题钱选《浮玉山居图》曰:
何人西上道场山,山自白云僧自闲。
至人不与物俱化,往往超出乎两间。
洗心观妙退藏密,阅世千年如一日。
山居是一种无干扰的生活状态,正如诗中所言“山自白云僧自闲”,在俗世中人如困在樊笼中的鸟,只有离开了尘世喧嚣,心灵才有安顿的可能。取清泉烹苦茗,拾松枝煮麦饭,柴门不为谁设,请息交以绝游,看云卷云舒能使人忘记历日。
宋人罗大经曾撰文描写山居生活时这样说:
傍晚我散步归来倚在柴门上看夕阳西下,那暮光是紫绿万状而又瞬息万变的,沉浸在令人目眩神迷的暮光里我忘却了时间的存在,直到听到牧童归来的笛声,才看见月亮已经印在溪水里。
他感叹唐子西的那两句诗“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写得太妙,他批评那些终日奔波于名利的人是无法感受到这“山静日长”的好处的。的确,“山静日长”是一种在静寂的山居生活中才有的独特体验。
在名利场中人们如轴轮般不停地转动,快得看不清周遭甚至是自己,只有让转轴慢下来,让心灵安顿下来,那些曾经被掠过的幻影才会变得清晰。
清 石涛 坐看云起图
老子说:
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
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
累累兮,若无所归!
众人皆有馀,而我独若遗。
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
俗人昭昭,我独昏昏。
他哪里是真的昏昏,他不过是不追随世俗的步伐,看似无目的,其实比任何人都清晰。熙熙攘攘的人群皆为利益往来,他们无法停下来反思生命的意义,所以他们的生命是忙乱而又浅薄的,只有如老子一般停下来的人才能认清生活的本质,使生命变得深厚。
山居生活还促使古代文人形成了“千年一日”的时间观。陆游有句“山居剩得舒长日”,在山居生活中时间像被延展了一般变得绵长,并且可以被控制。
无事此静坐,一日似两日。
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
“山静日长”不仅超越了时间的尺度,也突破了生命的止尽。所以,倪瓒说:
至人不与物俱化,
往往超出乎两间。
山水画追求静,因为静能超越时间,能突破生命,而停顿即静,山居即停顿。
清 钱杜 东坡诗意
“待渡”亦蕴涵了文人画家对生命停顿的渴望。看郭熙的《秋江待渡图》,水色朦胧,蓬断草枯,远山纠纷,风悲日曛。舟未至,人在江口,面对一江天水,此刻最易引人深思。望大河浩浩东去不知疲歇,不禁让人感慨“逝者如斯”;舟在江湖,如蜉蝣寄身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怎能不哀“吾身之须臾”?生命的脆弱,时间的疾走,似乎是人摆脱不了的命运,如何才能逃
离时间的驱使,超越生命的意义呢?坡仙说:
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
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
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
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
自其不变者而观之,
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以动观世界,万物自然是变化的,月有阴晴圆缺,势有此消彼长,时间总是以使万物变化的方式来昭示它的存在,可是如果试着停下来,以静观世界,不将时间当成一种存在物,不去分析它,不去认识它,试着忘却它,只沉浸在精神的畅游中,那么就有可能不被时间牵绊。时间像水,人寄身于舟,舟浮游于水,就必定随波逐流,只有上岸才能摆脱不安的命运。
所以,在山水画中那些待渡的人从来不是焦虑的,他们或凭栏而立,或临江而坐,享受着这停顿带来的安宁。在岸上的人好像走到了生命之外一般,这时的所见、所思是最真实的。离山乃见山,执水岂知水,旁观者将生活看得更加清晰。如果说人生是一场旅行,那对古人而言最为熟悉的出行便是买舟而下,待渡是
旅行中的停顿,生命需要这样的停顿。
“空亭”是文人画家对停顿愿望最直接的表达,亦是山水画对生命停顿最抽象的呈现。《释名》曰:
亭,停也,亦人所停集也。
在旅途中,停顿的状态也许最容易被人忽视,可是那才是重要的,有谁不是停下来才看到美丽风景的呢?
虽然在古代建筑中,亭没有被规定过必须设在哪里,可是只要去过名川大山,就会发现亭的所在往往都是风光最美处。
王羲之在“兰亭”看到的是“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又因为这亭空无一物所以他能“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即使无丝竹管弦之盛也足以畅叙幽情。
欧阳修在“醉翁亭”里看到的是“林壑尤美”、“蔚然而深秀”、“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所以他颓然 乎其间,醉也。
苏轼更直白地说,在“东山之麓”得“异境”,遂作“放鹤亭”。将亭设在风光最美处,请旅途中的人停下欣赏美景,这不正是“亭”之于人的意义 所在吗?苏子美罢官无所归,扁舟吴中,得古吴越国贵戚旧园,造“沧浪亭”于内,仰啸浩歌其上,才使悲而不化的心情沃然有得。他反思,从前沉溺于名利场每天计较得失的生活是多么愚笨啊!他庆幸,因为被罢免才得到了“沧浪亭”,“沧浪亭”使他摆脱了名利的诱惑,找到了生命的真谛。由此可见,“亭”于人的意义是 多么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