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2月22日,部队继续向越南高平前进。在经过一个村庄时,一看就知道这里是刚刚经过激战的战场,村子里到处都被炮弹打得七零八落的,还冒着青烟。我们是沿着村子边的土路走过去的,路边好多我军战士的遗体,有一具遗体的头半边被坦克辗过去,半边头骨白森森的,一个黑黑的眼球露在半张脸上,令人毛骨悚然。在不远处另一具战士的遗体,他上半身是好好的,可下半身却被坦克碾得稀巴烂都成了肉酱,真的惨不忍睹。这些士兵应该是受伤后从坦克上掉下来的。因为在战斗中坦克向前冲锋时,不管遇到什么东西都会辗压过去继续冲锋。
当部队前进到一个小山头,我军有一辆坦克被打中了,坦克的炮塔被掀翻在一边。正在这时部队停止前进休息,我坐下准备吃干粮,就看见离我有2米的地方有一具烧焦的尸体,应该是坦克兵,部队是前进队列的,又不能乱走,我一边吃着干粮,一边看着这具尸体,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微风吹过,一阵阵烧焦难闻的尸臭味不断飘来,我强忍着不让自己呕吐硬把干粮咽下去……
我们372团是执行穿插任务的。1营、团指、2营是搭乘坦克前进。在自卫还击战前,我们团直属连队也进行过乘坐装甲运兵车训练,主要是让我们体验和练习上车下车动作和坐在车里的感受,让每个人记住自己的位置如何上下车更方便,更快捷。我们10多个人挤在运兵车里,就像钻进闷罐子里似的,车在凸凹不平的路上行走时,整车人个个被摇得头昏脑胀,满脸胀红,汗水淋漓,可想而知开车的坦克兵是多么辛苦,坐在坦克表面上的士兵也是苦不堪言啊。
唐建是我们团2营4连3班战士,他和我都是1978年从广东省海康县一起入伍的。他曾经对我说过自己在坦克上受伤的经过。下文是他的讲述:
在2月17日,我们4连共有9辆坦克,大家都是坐在坦克上面穿插攻击的。在路上,我看见路边有一台北京吉普车,是被敌人炮火打中的,车燃烧后只剩下车架子,旁边的石头上都粘满了被炮弹炸碎的人肉和军衣服碎片,苍蝇围在上面嗡嗡的直叫,尸体的臭味随着风向我们车上飘过来……这个地方是哪里我都记不起来,但是这里的战斗一定打的很激烈,打得很艰苦。
时间慢慢的消失,我们一路坐在坦克上前行,也没下过车。天上有点太阳,温度很高,我们又不敢喝水,又不敢吃干粮,怕吃完了到时候没有了,真的很难受。特别是我们人全都蹲坐在坦克上,因为不能乱动身体都变僵硬了,遇到敌人袭击的时候。我们只有挨打的份,连队有部分兵也是这样受伤或被打死的。我们连炊事班长也是在坦克上受伤的。
炊事班长个子不高胖胖的,我们到广西边防后,有一天晚上我在值班,他就叫我去到小卖部去买点东西回来吃,我们两个人凑来凑去只凑到了一块两毛钱,可我到小卖部时,什么都没有,能够吃的东西全部都被战士们买光了,后来我只好买两瓶广西产二两装的桂花酒,一瓶是三毛钱左右。他边喝边和我说,这次打仗肯定会死的,你有钱赶快拿来买东西吃,别留着,看来我们这100多斤肉是要丢在越南的了,所以呢,要吃。他说这话差点就灵验了,要了他的命。
那天(1979年2月17日),他坐的那辆坦克被敌人袭击了,子弹打在炮塔上叮叮当当的响,一颗子弹射中了他,顿时满脸是血,衣服也被血染透,人也无声无息,整个身子被绳子拉住挂在坦克上晃来晃去的。坦克前进一段路后,大家都认为他死了准备解开绳把他扔下坦克时,有一个战士摸了一下他的鼻子,说还有气哦,还没死哦,这时才把他拉上来放在炮塔上,用一张军大衣盖住。他的命也就是这样给捡回来了,否则,真的把他丢下坦克一定会被碾成肉酱……原来他只是眼睛边上被一颗流弹擦过去而已,伤得不算严重。
18号凌晨,我们乘坐的坦克开上了靠松山。靠松山因为路面比较窄,弯道很多,坦克车前进的速度快,又不敢开大灯,只开了两盏小灯,路面又看不清楚。所以,我乘坐的坦克在半山腰一个转弯时,因偏左太多当想打回右靠山边时已来不及,瞬间,坦克就朝悬崖下翻去,老天有眼,当坦克翻到半山腰时被树挡住了。这个位置真的很邪啊,在这里我们连共翻了两辆坦克,牺牲了7名战士,还有10多个人受伤。
当时,我们坦克车上总共有13个人,坦克的炮塔周边全坐满了人,每个人的身上都带有一条绳子,绳子两头都有钩子,一头勾住坦克,另一头勾住身体这边的绳子上,这样人挂在坦克上面,坦克跑起来人就不会掉下去。坦克翻下后,我们两辆坦克上的人,只有我们副班长一个人是比较健全,他除了膝盖被碰了红肿外一点事都没有,而其他人非死即伤,有些人被压在坦克下面根本就动弹不了。副连长罗顺泉也坐在我这辆坦克上,他的股骨头断裂,我胸骨断了两根,当时受伤最重的是一个广西巴马兵,他是78年入伍的,全身上下骨头多处断裂,白森森的骨头都露在皮肤外面,他疼得忍不住大声的叫喊,在这漆黑静静的夜里,这悲切哀嚎的声音拉着长长的尾调传得很远很远,让人听得毛骨悚然心惊胆战。这时副连长叫他安静点,忍耐一下,如果大声叫会把越军引过来了,这样的我们10多个伤员都会被敌人打死的。
这时,副班长只能一个人拿着冲锋枪藏在路边草丛里为我们警戒。两个小时后,那个巴马兵大概鲜血流完了,他也不叫喊了……,他牺牲了……此时灰雾茫茫的天空,没有一颗星星,更没有月亮。这就是战场,这就是战场寂瘼难熬的夜,是一个带着浓浓血腥的夜。
早上,天刚刚蒙蒙亮,副班长就看见从山下有队伍走上来,立即警惕起来,当他仔细一看,原来是老连长带着担架队上来了。老连长姓韦,是广西贵县人,他是战前才调到后勤担架队去的。老连长调走后,从三连调一个干部来我们4连当连长,名叫邱福球(广东省兴宁县人,1973年入伍,1979年2月牺牲,终年25岁,荣记二等功)。这时候老连长也看见了副班长,就问:“什么情况?你们怎么在这里?”副班长一边哭着一边说:我们的坦克翻倒在山底下了,有六七个战友牺牲了还有十多个人受伤,现全都在山腰间。
这时,老连长立即就带着民工下到半山腰把牺牲的战友和受伤人员全都抬了上来。然后,我们这些人员就被民工抬着往前面一个县城走去。当快到县城时,突然,我们遭到了越军散兵的袭击,子弹打在地面扑扑直响。抬着我的那个民工当场就被越军打死了,我立即用手解开担架上绑着我的绳子,然后一个翻身就躲到稻田里,稻田里的水淹了我的全身。
越军很快就被打跑了,民工又抬着我们上路,到达东溪县的时候,我感觉身上很疼,结果把衣服拉开一看,发现了身上有好几条大蚂蟥正在吸着我的血,应该是刚才在稻田里粘上的蚂蟥。
我们在东溪呆了两天,第三天下午六点,部队组织民工把我们这些伤员往国内转移,总共有30多个人。在回国路上,我们担架队前后只有一个兵拿着枪担任警戒,大家严禁讲话,不准打手电,只能在黑夜里前行,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我们才安全地回到国境线上。因为这时从越南东溪到我们国境,这条线路已被我军控制,所以我们这些伤员回来的路上还是比较安全的,只是辛苦了担架队的民工了。战后我被评为三等伤残乙级。我们连队(4连)打进越南时有120人,牺牲了19人,受伤了60多人,只有40人平安回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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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众号作者简介:王正兴,原解放军某野战部队军官,曾在步兵分队、司令部、后勤部等单位任职,致力于战史学和战术学研究,对军队战术及非战争行动有个人独到的理解。其著作《这才是战争》于2014年5月、6月,凤凰卫视“开卷八分钟”栏目分两期推荐。他的公众号名亦为“这才是战争”,欢迎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