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11年开始,清华大学与空军、海军联合招收培养“双学籍”飞行学员。飞行学员在清华完成大一至大三的学业,大四回到空军航空大学或海军航空大学继续培养。2019年,清华和空军联合招收了第一批女飞行学员。
人们了解飞行员,往往是惊叹于他们遨游天际的帅气身影。而这次,我们更关注他们由青涩向成熟迈进的脚步。
不管是刚迈入大一的女飞行学员张文玉,还是大三的“老学长”刘旭东和高小铠,他们在清华园的故事单调却也丰富,坎坷却又精彩。
早上六点十分,当头顶是络绎不绝的乌鸦叫声,紫操还被笼罩在一片昏黄路灯下时,你能听见一群人整齐的步伐声。他们排成纵队,步伐一致地向前跑去,前面是两队男生,后面是五个女生。
5圈过后,紧凑的队形没有丝毫改变。六点四十分,当宿舍楼后逐渐透出片片晨曦,他们静悄悄地收队离开,消失在了六号楼的拐角。
园子里的人们亲切地称呼他们为“飞班”。他们有时是一身亮眼潇洒的蓝色军装,迈着整齐的步伐;有时有时一身干净利落的作训服,在训练场上挥洒汗水。更多的时候,他们出没在清华的每一栋教学楼,融入在学堂路的熙攘车流中。
未来某一天,他们会飞向蓝天。而现在,他们在清华,向未来一步步走近。
▧ 飞班清晨出操
I. 在清华的“同”与“不同”
早上6点起床,6点10分集合出操,半个多小时的早操结東后吃早饭、整理内务。8点之前所有人都要离开宿舍楼去上课或自习。中午可以回宿舍午睡,但下午没有课的同学也要在3点前离开宿舍。晚上会安排统一的晚自习或习题课,9点下课后加练,10点回宿舍换军装点名,10点半熄灯休息。
这对园子里的其他人来说是一张严苛单调的计划表,却是飞班学员的日常。
张文玉是今年清华和空军的五位首批联合培养女飞行学员之一,如果不是这一特殊的身份使她备受关注,你可能看不出来她与园子里的其他新生有什么不同。
尽管穿着样式简单的黑色套头卫衣,留着蓬松还有点乱的短发,你对她的第一印象仍然是「清秀」。平时她喜欢画画,喜欢文学,也喜欢自己写写日记。
临近期中考试,和大多数大一的同学一样,微积分、线性代数和工程制图三门主课让比较“偏文”的张文玉有些抓狂,她反复念叨着“工图,工图天哪,我已经听不懂了,太可怕了”。
采访结束之后,她就要回去上飞班自己组织的自习课,会有学得好的同学带大家一起复习。
▧ 清华与空军第一批联合培养的五位女飞行学员
在完成清华的学习任务的同时,他们还要接受额外的体能训练。
航空体育课是飞班的重要科目之一。对张文玉来说,体能上的压力还是不小的。
“我们每周三的航体课特别痛苦,变速跑男生10圈女生8圈,就觉得太绝望了。有的时候还会掉队,跟不上大家的速度。”
除了跑步,还有更考验女生的“吊杠”。不同于男生的引体向上以个数论成绩,吊杠这个动作是要维持一定时间的。在清华三年结束之后,吊杠时间达到42秒算是及格。
晚上九点多下课,她们经常去操场加练,“我现在慢慢可以吊20多秒了,一开始根本吊不起来的。”
▧ 女飞们在晚上进行吊杠加练
“不适应也得适应,开始时(觉得体能训练)太痛苦了,不过后来想着反正不可能比这个更痛苦了,也就习惯啦。”张文玉笑眯眯地说。
与开始训练仅两个月的张文玉不同,步入大三的刘旭东和高小铠面临的,是一年后的毕业体能考核。
“因为我体能不是特别好,所以肯定要自己加练。”其实在大学之前,刘旭东不是一个很爱运动的人,“生活所迫嘛,但慢慢也开始觉得运动也挺好的了”。前几日测完3000米,刘旭东在朋友圈感慨“11分50秒之后的只剩八个人了,要加油跟上兄弟们的脚步”。
长跑考察体能,而“小五项”则是考察综合素质。20公斤杠铃弯举30个、深蹲30个、仰卧举腿30次、跳绳40次、50米直跑+绕杆跑回+直跑,总时间2分10秒才算优秀。
但训练远不止周一到周五。每周六周日早上,他们要迎接一个小时起底的“大操”。七点集合,训练内容以心肺为主。“比较狠一点的就是绕学校10公里,或者西操25圈。最狠的一次一口气跑了16公里。”
▧ 刚完成训练的17级学员们
学期之外,他们没有暑假,而是离开清华回到空航大和海航大的基地进行训练,完成在清华无法完成的专业性项目。
高小铠是空军飞行学员,这个暑假刚回基地进行了800米跳伞训练。这个留着短短寸头、带着湖南口音、说话干脆利落的男生形容自己“我感觉自己就像空中的一朵小云,悬浮在空中”。
第一次跳伞他特别紧张,生怕出事,只顾着操纵降落伞落到降落区,“第二次就好多了,四处看看,祖国大好河山啊!”
▧ 高小铠正在进行跳伞训练
而身为海军飞行学员的刘旭东暑假跟舰航行了十余天,完成绘制航海图的学习。一张航海图基本要花费三个小时以上的时间才能完成,期间需要在船上上下跑动,在甲板上观察位置后进行一系列的计算,再回到教室画图。
“我考前的一次小测拿了零分”,刘旭东想起这件事情还是有点抓狂,“因为航海图不让改不让擦,我把‘1’描成‘2’,老师看到就直接给了零分”。
“我们是清华起得最早的一群人,是跑步最多的一群人,也是思想最好的一群人。”当被问到和园子里同学的区别的时候,高小铠这样答道,“我们是飞行员,是现役军人”。表面上的区别或许仅仅在于“暑假不能回家和同学聚会,不能去晚上的社工聚餐因为每晚10点点名,聊到保研的话题因为不了解而插不上话”,但实质性的区别却在于内心。
但是,每一位飞班学员的身上都有和所有清华人一样的内在气质和精神。航院联合培养飞行学院项目主任陈海昕曾说:“我们的(培养)原则是提供原汁原味的清华方案。”在学校,飞行学员们除了可以学习到相关知识,学校还经常针对性地举办讲座和参观和外出交流等活动。在这里,他们和其他同学“同”且“不同”:不同的是他们有属于飞行员的独特成长历程,同的是他们和园子里所有的同学一样上课、下课,参加各种有趣的社工活动,活跃在学校的各个领域,全方面地融入进清华这个家庭当中。他们也和其他同学一样坚持行胜于言,努力做到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将进入清华就意味着责任这就话牢牢记在心里。陈主任说许多离校多年的学员经常通过微信请教一些航空实践中遇到的问题,坚持学习。“他们学习能力强、工作上手快,这和他们在清华的学习密不可分。”
II.飞行初体验
在进入飞班之前,飞班的每一位学员都通过了严格的体检与遴选。除了视力等身体状况的检查之外,“检飞”是筛选天赋优秀的飞行员的重要环节,这也是他们第一次踏上飞机。
说起这次体验飞行考试,刘旭东和高小铠都来了兴致。“我们培训两周,学各种仪表盘(操作)还有背起落航线。光是航线就30多条呢。”他们拿手机当做飞机,滔滔不绝地重现着当时的场景。
考试分为起落和空域。“起落就是按照一定航线飞上七八圈,有起飞有降落;空域就是在空中画一个区域,在这个区域内做一些倾斜、盘旋、横滚、拉筋斗,还有失速螺旋这种特技,主要看看你的承受能力。”
“失速螺旋最恐怖了,往上翻转到最高点的时候把发动机关了,飞机就已经有‘当当当当’那种声音了,然后‘呜’的一下掉下来。”两年前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刘旭东用手在空中来回比划着,“还有拉筋斗,第一次经历那么大的载荷,当时我怎么都睁不开眼睛”。
考核所用飞机是教练机初教六,这种五六十年代的螺旋桨飞机全靠手动操作,并且前后联动,即后舱教练的操作和前舱学员的操作完全同步。“教练生气的时候就会左右拨动两腿间的操纵杆,你坐在前面就也被啪啪打腿,打得都青了。”
刚刚完成考核的张文玉更是记忆犹新,“我是强撑下来的,最后下来就吐了”。
还不太适应飞机剧烈摇晃的她偏偏遇上了一个特别欣赏大胆泼辣姑娘的师傅。所以每当张文玉小心翼翼地倾斜飞机时,师傅都会使劲晃一下操纵杆,让她大胆一点,“然后我整个人就不好了”,她边说边做了个“晕”的动作。
但熬过了第一次,之后的几次她便渐入佳境,“特别刺激,飞得很高,在云层里穿梭的感觉”,张文玉搓着手,语气中有藏不住的笑意。
III.“多谢教官手下留情”
或许鲜少有人注意,在每年军训最后的分列式上,在国旗仪仗队后总有一个特殊的方阵——每年的飞班新生。而除了新生之外,大三的飞班学员从2018年开始也渐渐参与到教官的工作中。
早在九字班入学前8天,刘旭东和高小铠他们就开始为这次军训做准备了。训练内容主要是加强自身素质,站军姿齐步正步走、背一些教学法......“毕竟给你们的第一印象一定要好,一定要让你们感觉不一样。”
不管是军体拳、擒敌拳,还是匕首操,飞班的教官都要先学会再去教学生。“会的教官前一天晚上打一套动作出来发视频到群里,我们跟着学,第二天就要统一教学生”,紧迫的任务十分考验他们的身体协调和学习能力。
刘旭东是今年美术学院二十三连四排排长,连队练习的擒敌拳是他“现学的”。“说起来怪不好意思的哈哈。擒敌拳只有武警会,他们只来教过一次,教完只有我学会了。后来别的教官教着教着就跑过来问我。”
▧ 刘旭东在给学生示范动作
高小铠是经管学院十五连四排排长。但这不是他第一次带新,大二他在清华带飞班学弟,大二暑假在空航大基地带新兵,但这次带九字班军训,却是完全不一样的体验。
“我假装自己特别凶”,高小铠笑呵呵地说,“但自己连的学生都知道我就是装装”。但“装凶失败”的高排长不是没有惩罚措施。
有一次连长抓到排里一个女生在拍照片,高小铠解决得干净利落。“是你拍照吗?出来给大家踢个正步吧!是你抓的吗连长?你也跟她一起踢吧!(踢完之后)好!大家鼓掌!下次不要随便玩手机了!”
▧ 高小铠和十五连四排全体学生
对于这次教官的经历,高小铠形容自己是“一个没事就碎碎念的老学长”。但面对自己的飞班学弟,前一秒随和亲切的高排长,立刻化身软硬兼施的严厉中队长。
俯卧撑、靠墙蹲、深蹲,加练过后再谈心。在学弟们还在怀疑为什么非要做得这么好、为什么稍微摆歪了一点就要受惩罚的时候,“我得去磨他们的性子,让他们意识到军人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一次偶然的机会,高小铠带过的两个学生聊起了他。一个是他的飞班学弟,另一个是今年九字班新生。说起这件事,高小铠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那个九字班学弟晚上突然给我发消息,‘铠哥,感谢你,感谢你对我们这么好’,我问他你怎么了,他说‘我听说你对八字班要求特别严,所以现在非常感谢你’。”
Ⅳ.致自己
有句话说,飞行员的身价等于他的体重乘以黄金的价格。这条路充满鲜花和掌声,但也同样残酷。人们,甚至是他们自己,好像都忘记了在进入飞班成为军人之前,他们也只是普通的高中生而已。
在身份转变带来的不适与迷茫中,他们也在完成着找寻自己的过程。
壹
张文玉对飞行员的兴趣来得很早,初中时的她就想过加入航空班,“在他们说性别要求之前,我一直在一条一条数来着,发现自己还挺符合条件的,结果只招男生”。
作为清华招收的第一批女飞之一,从考上飞班开始,张文玉便接连不断地受到各方关注。“突然之间所有人都在发关于你的朋友圈,朋友们只要看到就会私信我,感觉突然之间就被捧起来了的感觉”。
她的母校山东省泰安一中在建校120年里出了三位女飞行员。第一位是第三批(1965)的岳喜翠将军,中国第一位女飞行员将军;第二位是第六批(1989)的刘文力大校,成绩优秀功勋累累,并且在克服癌症病魔后重返蓝天。
两位优秀的学姐在前,周围人对张文玉也有着无限的期待。
▧ 今年招收的第12批女飞行员在空航大基地训练
“我觉得我们心理波动最大的时候就是现在这个阶段吧”,高强度的训练管理和周围人的殷切期盼给了张文玉很大的压力。
在空航大基地训练的时候,教官告诉她们要时刻记住自己是中国女飞。”突然自己不再是自己,而是一个群体,事情做不好是给中国女飞这个群体抹黑。”
“累的时候苦的时候真的会想,如果我没来这儿,我可以不用承受这些东西的。”但苦累之后,穿上军装走在路上大家会对她另眼相看,在听说她是航院飞班的时候大家会投来羡慕和欣赏的眼神。张文玉放慢了语速,“这些时候就又觉得,都是值得的”。
贰
在高三之前,刘旭东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一名海军飞行员。
当招飞人员到学校做宣传动员的时候,他才开始去了解了一些飞行员的东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刘旭东在之后的初检、复检和最终的定选中一路过关斩将,成为了海军招飞的前四名(飞行分数),被清华飞班录取。
“想着争取一下,结果争取争取就一直到最后了”,他笑了笑,伸手抓了抓短短的头发,“飞行确实挺酷的,我很喜欢然后感觉自己天赋也还可以吧。”
同班的空军飞行学员高小铠出生于军人家庭,父亲是海军炮手。不过真正勾起他对飞行员兴趣的,是纪录片《极限玩家》。“有一集讲的是翼装飞行,我当时看完就想,我以后要是’玩’这个就好了。”
满怀期待地走入航大、走入清华,等待这些天赋出众的少年的,却是严格甚至严酷的管理和对未来的迷茫。
好像现在的一切都被安排好了,上课、训练、自习,没有手机没有电脑,也没有社团之类的课外活动;好像也根本不用担心未来,毕了业就有工作,成绩过得去就行。他们用“浑浑噩噩”来形容自己的大一,不知道做什么,更不知道为什么做。
▧ 飞班学员们集体自习
“认同,对自己身份的认同。”在被问到如何走出这种困境时,两人给出了同样的答案。
熬过艰难时光的他们回想起大一,那些严格要求并不过分,只是当时自己接触的东西太少。那些苦累封闭的日子看似与未来无关,“其实我们一直在跟未来越走越近”。
在和新生交流的“生活小岛”活动中,高小铠会提上两大包零食往学弟们的中厅里一放,推心置腹地谈上一谈,帮助他们早日走出这种迷茫。“只要我去和他们聊天,我就尽量地引导他们去理解。当时就没什么人跟我说过。”
褪去军人的光环,他们每一个人都曾经历过,或者正经历着对自我的找寻,或许一直缓慢前进,或许也曾走过弯路。而当他们明白这一切的意义,对自己愈发认同的时候,他们的飞行生涯才真正开始。
来到飞班一年之后,高小铠在朋友圈发了这样一段话:“走上这条路已经一年了,从充满希望到一度失望,再从极度绝望到坦然面对,哭过也笑过。一度磕磕绊绊,兜兜转转,不说不后悔,至少不遗憾。之后还要面对很多,虽说没有凌云的壮志,但也自有一套信仰,很多事尝试去做好,也应该会变好。”
正如航空大学的一块牌子上所写,“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当初,他们从万人中脱颖而出,成为了全国的千分之一,成为了清华园的几十分之一;而未来,困难总是不会变少的,他们将随时随地面临筛选和淘汰,以保证飞行员的最优质。
“清华就像一场梦境,梦醒之后还要前行”,这是飞班2015级学员在改编歌曲《致自己》中唱到的。
但在飞向蓝天的前一夜,他们在这个梦中如此特别、也如此真实地存在着。
来源/ “清华小五爷园”微信公众号
采访 / 褐发大板牙、半居
供图 / 清华飞班
撰文 / 褐发大板牙
编辑/褐发大板牙、五道口花泽香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