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环兵不计年，当时立国重开边。橐驼万里输官稻，沙碛千秋此石田。置省尚烦它日策，兴屯宁费度支钱？将军莫更纾愁眼，生计中原亦可怜。”
当22岁的左宗棠写下这首诗时，他只是一个纸上谈兵的落第举人，两次会试均未通过。在明清两朝，若非进士及第，即使做官，亦不被视为正途出身。然而他却并不沮丧，依然自信满满，并且将目光从案头的《四书》《五经》，转移到了万里之外的边疆，收集了很多类似《读史方舆纪要》的历史地理图书。左宗棠回忆道：“士人但知有举业，见吾好此等书，莫不窃笑，以为无所用之。”
是啊，当时还是1834年，大清国尚无外患，四海升平，新疆自乾隆二十四年平定大小和卓之乱以来，亦是百年无事，不闻干戈之声，不知为何，左宗棠却将关注点放在了新疆？或许这就是政治家异于常人的先见之明吧。
首联“西域环兵不计年，当时立国重开边”，借用汉武帝平定西域的历史，暗示了清朝平定大小和卓之乱的不易，颔联、颈联则一针见血地指出屯兵新疆最大的困难是“钱”。当时文人写诗，讳言“阿堵物”，此诗则句句谈钱。当时清朝在新疆驻军万人，由伊犁将军辖制，然而后勤保障全靠内地供应，号称“协饷”，每年高达400万两白银。对此，左宗棠认为不可全依赖朝廷，“置省尚烦它日策，兴屯宁费度支钱？”应在新疆设立行省，实行屯田制度，自给自足，如此方是长久之计。尾联“将军莫更纾愁眼，生计中原亦可怜”，则是遥遥提醒伊犁将军不必牢骚满腹，内地也是民生多艰，一定要勤俭使用调拨新疆的民脂民膏。
16年之后的1850年，在湘江滩头的一艘小船上，两个伟大的历史人物邂逅了，一个是辗转从新疆、云南万里归来的民族英雄林则徐，另一个就是依旧隐居山林的中年书生左宗棠。二人一见如故，并未谈及平生遭际，聊的都是国家大事，从东南洋务聊到西北筹边。聊到酒酣耳热之时，左宗棠吟诵了当年写下的这首诗。白发苍苍的林则徐拍案而起，激动地握住左宗棠的手，双目含泪道：“东南洋夷，能御之者或有人，西定新疆，舍君莫属。以吾数年心血，赠予足下。”说完，他从行囊中拿出一堆书册，都是他在新疆数年亲手整理的史地资料，全部送给了左宗棠。不久之后，林则徐便离开人世。
左宗棠没有辜负林则徐的期望。20年之后，新疆爆发了阿古柏之乱，叛军在沙俄支持下，占据了天山南北的广袤土地。当时清朝面临列强瓜分危机，无暇西顾。廷议之时，李鸿章等人认为“新疆不复，于肢体元气无伤；海疆不防，则腹心之大患愈棘”，应全力发展海军，防备日本，对阿古柏则予以“招抚”，令其“如越南、朝鲜之略奉正朔”即可。远离京师的陕甘总督左宗棠激烈反驳，主张“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卫京师”，指出新疆事关国家兴亡，不可放弃。
在其据理力争之下，清廷最终下定决心用兵，任命其为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率军收复新疆。当时已是1875年，左宗棠年近古稀，当年追随他南征北战的旧部也已大半老去，军费更是无从着落。“兵疲、饷绌、粮乏、运艰”，要击败沙俄支持下装备精良、以逸待劳的阿古柏叛军，万里之遥，谈何容易！
当时有人不理解他，以为他是贪图立功，左宗棠答道：“六十许人，岂尚有贪功之念？所以一力承担者，此心想能鉴之。”他怀揣着当年林则徐亲手绘制的新疆地图，让部队抬着为自己准备的棺木，从兰州一路西行，踏上九死一生、前途未卜的万里征途，经过三年血战，终于收复了新疆全境。
回顾此事，似乎是一则政治军事预言。左宗棠事先命前锋张曜驻军哈密兴修水利、屯田积谷，一年即收获粮食五千余石，解决了该部半年军粮。而平定新疆之后，在左宗棠建议下，新疆终于设立了行省。
“诗言志、歌咏言”，我更愿意把这首诗理解为左宗棠和他所属的一代士大夫的家国之志，生死系之。1885年9月5日，左宗棠在督师抵抗法国侵略军的征途中病故，享年73岁，临终口授遗折：“越事和战，中国强弱一大关键也。臣督师南下，迄未大伸挞伐，张我国威，怀恨平生，不能瞑目！”
在中国面临亡国灭种的危机之时，最后的士大夫们用他们的生命彰显了民族之精神。
这首诗，也许是中国诗歌史上边塞诗的绝唱。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