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何展

编辑 | 令孤

「他根本不是代拍」，桃子感觉自己这个群体被冤枉了。

7月5日，《皓衣行》剧组在外景拍摄时，被大量代拍近距离围堵。疏散过程中，场务与一名朱姓男子发生冲突，上了当天的热搜，也让潜伏在娱乐圈多年的代拍行为，成为了话题中心。

此时，代拍女孩桃子和她的两个室友，已在横店住了两个多月。她们和上百名同行一起，每晚接收最新的各剧组通告单，安排第二天的行程，想办法躲过防锁线进行拍摄，再将照片出售给各家粉丝站子。

这是一份辛苦活，受累不说，还会受气，因为有些刚刚舔过新鲜颜值照的粉丝，转过头来就会痛骂代拍「无耻」，而遭到拍摄的艺人，也可能会发布「抵制代拍」的公告。

被渴望又被唾弃的尴尬身份，令人很容易联想到昔日的「狗仔队」。

不过，在「狗仔」时代，男性摄像师占绝大多数，产物以「丑」夺人眼球。如今的代拍江湖，却是追星女孩的天下，能拍出盛世美颜才是立身之本。

「很快乐，很自由。」哪怕受到争议，桃子依旧喜欢现在的生活。

《皓衣行》剧组冲突事件

今年五月，在横店的一个山顶找位置拍摄时，桃子平生第一次看见了五步蛇。

当时，她吓呆了，「想着算了，别拍了，下去吧。」但身体却很诚实，她和几个伙伴都没有动——舍不得辛苦爬山得来的机会。当蛇从她脚边安静爬走后，她成功用400mm长焦拍到了目标爱豆。

「野生动物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的。」桃子说，她现在最怕的，是场务。

在《皓衣行》剧组的冲突事件中，场务的确是场务，但男子朱某的身份有多个版本：滴滴司机、代拍、常年载代拍的司机……当传闻中他的身份离「代拍」愈远，得到的同情就越多一些。

其实，他的真实身份并不重要，在这场舆论风波中，只有一个公认事实：剧组与代拍之间的紧张关系。

这是一场斗智斗勇的较量。代拍者的行为「神出鬼没」，秦皇宫城墙的塔楼、铲车的车斗，都能成为她们的藏身之所。而剧组的防备也在升级：《皓衣行》剧组的绿幕围得越来越高，《青簪行》剧组把守住横店各个山头……

尽管如此，这些热门剧组的「路透照」最终还是传遍全网，预示着这场battle还将继续升级。

《皓衣行》片场图

据桃子观察，如今场务「恨不得把整座山都封起来。」即使是站在警戒线后面，远远地观望，「我当时真的只想看看他」，也会被怀疑心怀不轨，甚至被辱骂、粗暴驱赶。她还遭遇过放烟雾弹、用激光笔照眼睛等手段。

当然，对于每天清晨来景区寺庙烧香、散步的老年人，场务毫不在意，唯有年轻女孩进入视野时，才会猛然出手，因为她们「疑似代拍者」。

有时候遇上态度好的场务，双方也可以「和平共存」。场务会用商量的口气说：「你们先别在这拍了行不？领导来了要骂我了，等他走了你再拍。」这时候，桃子也会识趣地暂时躲开。

更多的情况下，双方打起了「游击战」。横店多山多剧组，何必死磕一个？《皓衣行》拍不了，去《青簪行》，再拍不了，去《一见倾心》……总有一个剧组没守住的地方。桃子「得空」拍下几张照片，再通过「代拍群」向各个粉丝站子出售。

其实「销路」远不如传闻中好，并且因竞争激烈而呈现持续降价趋势。起初，50张图可以卖出1000元高价，如今只能卖100元，甚至滞销。

最近因为疫情，明星们的机场行程减少、全国各地活动也减少，那些曾经只蹲机场和活动的代拍们，被迫齐齐聚集在横店，人数有过百人，而热门剧《皓衣行》就成了最大的目标。

代拍

桃子向博客天下记者描述了代拍们的「行规」：不影响艺人、不影响拍摄，尽量保持安静，售图前要跟买家站子打好招呼，图不能提前曝光。

她自认一直以来都是守规矩的人，「但如果粉丝站子为了流量，要提前发，我也没办法，售出了图就不是我的了。」

人多了，就有破坏规则者。随着隐秘角落里增加的代拍者、网络上不断流出的路透图，剧组势必采用更大强度的防控手段。桃子曾问某个相熟的场务：「怎么最近招了那么多临时工场务？」对方笑而不语。

《皓衣行》剧组的暴力事件，是各种因素叠加后的必然结果，在其背后，近年来野蛮生长的娱乐圈产业，正在宣告其自身扩张力，代拍与被拍者的矛盾与共生，才刚刚拉开帷幕。

2012年，追星女孩汤圆刚开始迷上某个韩国男团成员时，还不懂得可以「卖图」。

她频繁地自掏腰包，一路追到韩国，在演唱会等各种活动中拍下爱豆的照片，再发布在个人微博上安利他。这些美图迅速为她吸引来了上万粉丝，但巨额花销也令她感到「肉疼」。

偶然的机会，她得知：只要在跟自家爱豆的活动时，顺便拍下另一成员的照片，便可打包出售给别家的粉丝站子来赚钱。

站子，这是娱乐圈互联网化后的新生事物，也就是明星官网、后援会、粉丝论坛等网络集结点。职业代拍躲过封锁线后的战利品，最终就流向了一个个粉丝站子。

汤圆看到了商机，一脚踏入门，「其实赚得也不多，我当时就是想稍微回回血。」而到了2018年《偶像练习生》兴起时，她已成了一名职业代拍。

与她的经历类似，桃子也曾是一名纯粹的追星女孩，摄影技术优秀的她，最初只拍自家爱豆，后来被一个粉丝朋友拉入了代拍群，看到「高价收xx图」的消息常在屏幕上滚动，她动了心，入了行。

在微博上，两个最大的代拍交易超话分别叫「饭圈摄影」和「卖图dp」，从名字上就预示了两者之间的联系——从追星的摄影女孩，到职业卖图的代拍，只有一步之遥。

代拍交易超话

对于以「用爱发电」为价值观的饭圈来说，企图通过追星来盈利，是思想腐化；毫无感情只想赚钱，更是应该踢走。然而，在蓬勃发展的站子文化环境下，职业代拍几乎是必然的产物。

每个偶像艺人都拥有数个粉丝站子，不断发布上班照、机场图、活动路透图等，让粉丝可以时刻看到自己的爱豆。今年《皓衣行》剧组刚开机，微博上就冒出无数个站子，试图投资这个「爆款预定」项目。

受制于时间及经济成本，负责维护站子的「站姐」，不可能每天追随明星拍图。早期，她们会用「换图」来解决问题——今天你拍我爱豆，明天我拍你爱豆——但不够稳定，最终还是被职业代拍取代。

这是产业成熟的标志，单拍一个明星的高成本、低效率行为，逐渐被市场淘汰，取而代之的是职业代拍者驻扎机场、剧组、活动现场，短时间里拍摄众多明星，再分别销售。

以机场代拍为例，在北京、上海等几大机场，每天都有不少人蹲点，她们拍下现身机场的数位明星，再分别卖给不同的站子。公平交易，各取所需，代拍和站子都提高了效率。

接机中有粉丝也有代拍者

「代拍是没有爱的，她只要拍图，根本不管你哥哥。」早前，有职业代拍与小鬼、林彦俊在飞机上发生激烈冲突，掀起了饭圈声讨。但骂归骂，代拍生意如常进行。

理想状态中，站子既应该追随艺人的每个行程，实时出新图，又得保持「为爱发电」的纯粹性，所以粉丝们喜欢「富婆」人设站姐——只有那些有钱又有闲的人，才能承受住如此期许。但现实中，富婆太少，买代拍图假装富婆的站姐倒挺多。

在代拍生涯中，汤圆最有成就感的，是看到自己拍摄的美图受到粉丝欢迎。但也有荒诞的经历，曾有一个粉丝找到她：「姐姐，可以求拍图吗？」她随手点进这位粉丝的主页，发现第一条赫然写着「抵制代拍！」

「剧组场务打人」风波发生后，不少网友将矛头指向了粉丝——代拍们的买家基础。但其实在这个链条上，每个环节的人都有存在的合理性和必要性。

爱豆进组拍戏，常常好几个月没法露面，这时候必然需要最新的美图来抚慰粉丝，知道「哥哥」的近况才安心。而作为饭圈的隐形打工者，代拍就成了联系爱豆和粉丝的那条线。

她们拍摄的图在网上传播，一方面维持着艺人的曝光度，另一方面，相较于官方提供的物料，「偷拍」更能证明某种私下真实状态，更能打动人。

而艺人方面，也与代拍有着微妙的关系。今年6月，李现因私人行程在机场遭遇跟拍围堵，向人群怒吼：「给我点自由好不好？别拍了！」掀起了艺人跟拍问题热议。

李现怒斥代拍

但是在经纪人妮娜看来，这纯属「顶流任性」。对于大部分偶像来说，迎接机场跟拍，是他们工作的一部分。

当她带的艺人出门时，她会先让其换上指定服装，在机场内向粉丝温柔致意，一路前行，平静面对眼前疯狂按快门的人，就当作一次活动。她会不时挡开过分贴近者，但不会真去阻止拍摄。

待到达住处，打开微博，多个站子已经出图。她挑了转赞评最高的微博，转发给品牌PR：「大家可喜欢这套了！」一边完成返图，一边暗示自家人气，以期后续合作机会。

桃子的代拍服务，买家并不是只有粉丝，也有些流量小的艺人，工作室会主动向她买图，「假装自己有粉丝」。遇上这种情况，她觉得自己的工作是在帮艺人炒热度，只是不被承认而已。

今年六月后，她和同伴再也没有拍过李现，一方面是不愿挨骂，另一方面是粉丝的强烈抵制，造成代拍图卖不出。

从面子上看，艺人、粉丝、代拍总是彼此冲突不断，但在里子，他们共同促成了娱乐圈的运转，促成了这个行业经济的发展。

接机中有粉丝也有代拍者，常常看到各类长枪短炮

桃子是今年的应届毕业生，因为疫情原因，不好找工作，她也不愿去找，就和几个同伴一起合住在横店的出租房，每人月租500元，每月代拍的收入少则数千，多则上万。

「月入30万」的江湖传说离她们很远，但这份收入比起横店低廉的物价，足以过得不错。聊起那些赚得更多的站姐，她们并不羡慕，「很费精神很累。」相比之下，代拍更省心。

她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懒」，因为每天总有很多拍摄机会被放弃——代拍生活有种自由，令她们完全可以按自己性子来，兴奋了会从早跟到晚，累了就直接休息。

这也是代拍女孩的典型形象：年轻，有多年追星经验，掌握追星技巧与拍摄技术，能接触到令无数女孩尖叫的爱豆。她们游走在娱乐圈的边缘地带，体验着这份独特的青春生活。

桃子把自己的状态定义为「介于追星和工作之间」，与按部就班的公司生活大不一样。「其实我还没准备好去上班，不想过那种朝九晚五的日子。」她说。

纵然《皓衣行》剧组的冲突事件让她余怒未消，明日的代拍日程照常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