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6日,武汉汉口江滩,摘下口罩奔跑的人。
摘要:杰西称自己是武汉仔。平日里喜欢在街头闲晃、拍照。她把江城的日常捕捉进镜头里,日常中散着烟火气。
去年热播的电视剧《长安十二时辰》中有一个细节让她印象深刻。主人公张小敬提到一个喜欢违反宵禁,夜里爬上城墙对月吹箫的长安人。这场景让她想起秋日的夜里,她走在长堤街,抬头看见月亮和一户人家房顶晒着的棉被。这棉被晒完太阳,又晒起了月光。这是她眼里的市井生活。
在家隔离一个多月后,3月初,她报名参加社区志愿者,那里的居民大多是低保户,残疾人和老年人。她将相机对准了日常生活里的武汉人:那个穿着绿袍红鞋,只为下楼买鸡蛋的女人;那个在面馆围栏前大口吃面窝的男子;那个爱写字,在果架上填满提示的水果摊主……
杰西从镜头里看到,武汉在渐渐苏醒。
文|高佳
图|杰西
编辑|龚龙飞 吕萌
以下是杰西的口述:
小区外的草坪上,一只猫死了很久,显得与这大好春光格格不入。每天出门我都要路过那里,也算见证了那只毛色棕黄、体态略胖的猫干瘪腐烂的过程。到了社区忍不住和同事分享这只猫的悲惨遭遇,哪知同事说:“人都管不过来,哪还能管猫?”
我在社区做志愿者,现在刚做满一个月。需要志愿者的地方,一般疫情比较严重。最早我被分到的社区,离武汉市中心医院八、九公里路远,主要工作是帮忙维持秩序,劝阻出来闲逛的人,让他们赶紧回家。
那时候的武汉不像现在,氛围还是紧绷的,在我生活的小区,基本上没什么人下楼。所以刚到那社区去的时候,我觉得还挺新鲜。他们的房子年代久了,楼跟楼隔得近,看着住得密集,邻里之间的关系熟络,在楼下碰面时会点头示意。
跟我们小区很不一样,3月3号,我做志愿者的第一天,小区里就有下楼遛狗的,有在网上团购了菜之后,下来取菜的,还有下来抢便宜鸡蛋的,场面一度拥挤。那天下午,我在众多下楼拿团购菜的人里面,看到一位很扎眼的女士,40岁左右,穿着墨绿色的长款外套,配了双猩红色的高跟靴。大家都在为“吃”犯愁,出门穿睡衣的多,毛茸茸的那种,再趿拉个棉拖鞋,就她穿得特体面。
我看着她买了一兜鸡蛋,又去前面的超市转了一圈,再拐回来。路过一个巷子的时候,还驻足了大概10秒钟,她横着肩膀往里看,我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她回家的步伐就那样不紧不慢的。
下楼买鸡蛋的女人。
出门遛狗的男人,他的羽绒服看上去也很潮,像时下流行的oversize面包服。狗可能太久没下楼,非常兴奋,左蹦右跳。
刚做志愿者的时候,我处于非常戒备的状态,穿防护服,戴着口罩、帽子,只露一双眼睛在外面,不想靠人太近或者跟人进行言语上的交流。这种情况只持续了两天,两天后我被调去了另一个公租房和廉租房社区。朋友听到消息都说:“你最好小心一点,那个地方比较乱。”
在我去之前,这个社区的死亡人数已经达到12个,确诊的有66个。如果没有走进这个社区,你可能觉得,它在城市里的众多楼房中没什么特别,模样也是现代的,但走进楼道里面,就会发现简直“别有洞天”。
这个社区的楼房构建一般是8户连排,或者6户,有点像筒子楼,但又是电梯房。居民养鸡养狗,动物就在楼道里拉屎拉尿,味道很大,戴着口罩也能闻到。
我的工作变得复杂了。首先被派去做入户排查,这里的居民大多是低保户,残疾人,老年人,我们先查住户的基本信息,看对不对得上,然后问体温,再问是否是低保户、重症残疾人,这一类人需要社区多加关注。
第二部分工作是登记物资,社区设了几个点,摆一张桌子,上面写“物资登记”,居民就络绎而来,登记一些药品,还有生活物资。最近又新添了一项工作,给他们办理复工出入证,只要出示公司的复工说明和个人健康码就能办。
到社区重症药窗口取药的老人,手上拿着医保卡。
社区整个就散发着优哉游哉的感觉。坐在物资登记的台子后面,我看见一个下楼遛弯的男士,穿得随意,外套包不住长长的T恤衫,可能已经在家里待了很久,也没打理自己,突然想下来转转。
我在那儿坐了很多天,这个人还是第一次见。也有很多面孔每天都下来晃,对他们来说,遛弯可能是一种习惯性行为,一项社交活动,即便现在社交有风险,还是忍不住。
“烟也可以杀毒晓得吧,吃烟的人不得肺炎。”坐在圆形石墩上抽烟的男人率先打开话匣子,他的烟友则表示,因为封城,副食店老板进货也困难,买不到平常爱抽的烟,一个月低保拿到手六、七百块钱,现在也只能吃点平价烟,10块钱左右的。
小区里的独居者不少,很多人会选择与狗作伴,进而还在社区里衍生出一种养狗社交。“你屋里这个狗子身材还可以啊。”我见一个牵着自家狗的女人看着别人家的狗感叹。有个人每天下楼都带着他的狗,骑着电瓶车在小区里转上四五圈,不知疲倦。
社区又像一个开放式舞台,就算在这种时候,也能供人们展现自己的个性。每天看居民的穿搭,我还会觉得他们拥有的一些单品,都挺吸引我,虽然大家的经济条件不是特别好,但我想他们也绝不全是因为便宜,才把它买下来。
社区老人肖像。有的帽子上是耐克的标志,有的帽子上写“不弃”,有的写“keep calm and love”。
早前,社区里最紧要的问题是解决大家的物资需求。有时候,我走到社区,就会听见有人争吵。至于吵的原因,比如朋友圈里有旁的小区人晒,今天又买到了新鲜菜,买到了爱心肉;或者不会上网的爷爷奶奶听新闻里说有的小区发了免费的面包,又发了免费的草莓,他们看在眼里,就跑来问:“我们这边为什么没有?”
我有朋友在另一个社区做志愿者,那边几乎每天都有10块钱的爱心菜,居民对于便宜菜的需求基本可以得到满足。但我在的这个社区不一样,超市里卖的黄瓜,两根要10块钱。这一个月里,社区只发过一次免费爱心菜。
“免费”二字能勾起不少居民强烈的出门欲望。“你们这发的都是青菜,有没有肉啊?我看网上别的小区都有肉和鸡蛋,我们小区怎么没有?”“发了菜想肉,发了肉还想钱的!”居民对于生活物资的需求非常具体,要把芹菜才可以炒瘦肉,有活鱼才能煮汤,就差那一口。还有人不吃猪肉,有别的定制需求:“我是个回民,我就是不吃猪肉,到现在了牛肉都没见到。我跟社区说了鸡鸭都可以,两个月没吃肉了,我们是老人,也不会用手机。”
在我自己居住的那个社区,如果要买爱心肉的话,就在微信群里接龙,用这些比较现代的方法。但在这儿,我们要拿纸笔登记,再放进电脑留档,效率比较慢,整个流程周期又长。
有阿姨三番五次找社区志愿者投诉肉到得太慢,不少居民更是选择去社区退款。有多少人投诉,就有更多的人前来预订平价肉,等就等,万一“好运”降临了呢?五十块三毛买五斤肉,有人给五十块现金,三毛钱则用微信转账,问其原因,说微信里已经没有钱了。
3月上旬, 社区里面卖菜的商店,铁门是拉下来的,但如果敲门的话,也能买东西。所有的交易都在这个小口底下进行。
在社区里能见证不少离别的对话。有一个老人,下楼来登记平价肉,说很久没吃到了,登记完,在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休息,有认识他的人跟他打招呼,问:“拿到了骨灰没有?”他的老伴2月份走了,“还没有,走了都快一个多月了,骨灰都没有拿到。”
有个阿姨又问:“他们给她穿好衣服了吗?”他说:“没有给她穿好衣服。”
当他们用非常平静的语气,仿佛在聊“今天天气怎么样”一样,聊这样一件关于死亡的事情,我就觉得好像有个东西锤了我一下。
2020年4月6日,武汉胜利街,围挡后面的殡仪服务中心。
后来清明节快到了,有人要去扁担山买墓地,我们要给他们开出入证。说起去买墓地,或者说起家人走了,要去看看,他们大多特别平静,言语之间远没有急需带老婆去看病的男人和想要骑电瓶车去医院给孩子送饭的老人焦急。好像这变成了可以被接受,也不会让人感到愤怒的事情。
这家殡仪店关着门,但门口留了很多电话号码,写着:“人在附近,打电话马上来。”
每天骑车上下班,正常路线要花38分钟,但我喜欢绕着弯去拍照片,所以一般要骑两个多小时。
在路上能见到很多有意思的场景。前段时间,居民还不能出小区,很多小区围护栏,在护栏旁边堆上共享单车,摆成宽七八糟的形状,防止大家翻出去。但很多时候,这不构成一个障碍。有一回我路过一个小区,见一位原本在路口站着的男士,突然转身,踩上共享单车,跨过护栏,回到小区里。
有几个朋友都说,看这张照片,以为他是要翻出来,为了自由和新鲜的空气。实际上,他把外面的世界看够了,现在准备翻回去。
我把这张图片发在Instagram上,没想到有个纽约人留言:“你一定要接着拍照,把照片放上来,这些照片给了我希望,让我觉得纽约可能也会度过更加艰难的时光。”
我还从来没想过,我的照片会给别人一种希望,记录这个城市只是我个人的一个习惯而已,没想到疫情变成全球事件之后,会得到这样的反馈。
最近,无疫情小区的居民可以凭健康码去超市购物,终于能够出门的武汉人走在路上,手里都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我看到街上骑自行车的人,背后摞着三袋大米。我还到武汉平常特别热闹的一条小吃街看了看,有两家店开了门,一家是卖粉面的早餐店,另外一家是黄陂三鲜,卖肉圆子的。武汉人过年爱吃肉圆子,这家店年前特别紧俏,门外排两三米的长队,现在还没什么客人。
最早开门营业的一批店就是早餐店,在武汉,大家对早餐的需求旺盛。家里做的热干面,不管怎样做,就是没有外面的香。现在,知名连锁品牌,像“蔡林记”这些,不少都开门了,但当地人爱吃的、口口相传的老店,大多还没开。
2020年4月3日,武汉汉正街,用载货推车载小孩的女人。
和爸爸妈妈出门采购的小朋友,爸妈手上都拎了很多东西,所以这个行李箱由他负责。
前不久,有媒体找我约片,说拍一些城市的烟火气。我想在武汉,烟火气无非是早上吃过早,晚上吃烧烤。
跟朋友打听,说有一家地道的早餐店叫老地方面馆,现在已经开门了。我早晨6点钟赶过去,他们家门口围着黄色围栏,如果路过不仔细看,围栏会完全挡住视线,这家店就能被“伪装”成没有开门的样子。但周围的气氛又透露着它已经营业了,外卖骑手,附近的居民,进进出出的人挺多。
店里卖牛肉面,牛肉粉,热干面,热干粉,还有面窝炸物。武汉人吃热干面,喜欢配个面窝下蛋酒,现在没有喝蛋酒的条件,但面窝也足够了。我看到两个年轻人,穿着睡衣来买,本身是可以拿回家的,但还是决定在这儿吃完,把碗放在门口停的电动车屁股上,隔着安全距离,扯了口罩,俩人就吃起来了。
这位男士有点江湖气息,吃得着急,已经很有武汉往常的感觉了。但口罩还勒在他的下巴上。
烧烤摊前围满人。
还有位年长的男士,没戴口罩就来了。我问他:“怎么不戴口罩?”他答:“我就住在附近,吃过了就上去。”
下午去夜宵街,四五点钟,没有店铺开门,但突然飘来烟,我赶紧蹬着自行车找过去,发现是个烧烤摊。老板在烤肉串,摊前围满了人,外卖小哥也来买,他们边等着边拍照,我也拍,发在朋友圈,大家都问:“在哪?在哪?”
人围上去也就持续了一阵子,很快就散了。天黑的时候,有辆车路过,一个大姐迈步下来,走到摊前。小朋友坐在车里指挥,跟他妈说:“我要五串!”整条街回荡着他响亮的声音。
2020年4月5日,武汉天声街菜场,女孩戴着口罩陪妈妈吃饭。
夜晚巷子中的人们。
夜晚巷子中的人们。
夜晚巷子中的人们。
一间小小的水果摊也开了门。我看到它的时候,它的主人正在一块废弃的木板上书写。他所在的这条街,只有这一家水果店开门,但他还是在做这第二块招牌,写上“新鲜精品水果配送”,留下电话号码,然后把木板搬到离他家10米左右的地方。
他的店对面,有超市已经开门了,卖肉菜还有百货,很明显,他也想多招些生意,但用的方法那么古朴。
这些出现在街道上的人,都在努力让生活恢复到之前的样子。作为一个开门营业的店家,水果摊老板的防护措施做得也挺不错。他穿了一件短款的雨衣,大概希望起到防护的作用,小板凳上还贴了纸片:“非常时期,顾客止步,请自重。”
水果摊的老板大概是个很认真的人,基本上给每一款产品都做了简单介绍,或许也是个很爱书写的人。
4月8号,武汉要开城。但我听社区说,往后这一个月,防控力度不会减弱太多,可能要等到五月小长假之后,才能解除社区防控。
2020年4月6日,武汉汉口江滩,手牵手滑轮锻炼的夫妇。
武汉的苏醒应该是个渐渐的过程,就像照片上那样,一开始可以拍到下楼遛弯的人,后来能拍到出门购物的人;一开始见到商店通过铁门下的缝隙营业,现在早餐店,烧烤摊都开张了。
2020年4月3日,武汉南岸嘴江滩公园,市民保持“安全距离”垂钓。
2020年4月6日,武汉汉口江滩,晚上七点,知音号起航。
今天出门,我见路上竟然有三、五个小姑娘挽着胳膊一起走,好像“保持安全距离”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人一下就多起来,或许因为最近有商场开始营业,大家有了地方去吃喝。武汉人的快乐好像正在回来,过年那段时间的黑暗远去,日子好像已经准备好了要明媚起来。
不过现在的夜里,城市还是寂静的。那天晚上,我看到一个戴着浴帽的女人在公交站牌前等车,那儿只有她一个人,她背后的广告牌闪闪发亮。
她的对面是一座高架桥,桥上面是一弯月亮,她正在抬头看月亮。空的街道,空的车站,月亮只照着她一个人,这样的武汉可能以后都不会再见到了,希望如此。
夜里,寂静的城市,望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