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英国王储查尔斯、首相约翰逊、卫生大臣马修·汉考克陆续确诊新冠肺炎,王室成员和政府首脑染病让英国疫情成为全球关注焦点之一。
除了饱受争议的“群体免疫”概念外,英国国家医疗服务体系(NHS)在疫情中的承受力也备受关注。
英国医学杂志《柳叶刀》主编理查德·霍顿(Richard Horton)3月28日在该杂志上撰文指出,一位NHS工作人员表示,当疫情结束时,NHS英格兰委员会成员应该辞职。这种愤怒和沮丧的情绪是前所未有的,原因就是英国政府前期应对新冠疫情的策略“完全失败”了,从而导致NHS对收治大量重症病人完全没有准备。该工作人员告诉理查德,前线的医务人员无法获得足够的个人防护设备,也不能在出现症状时接受检测,目前感到“非常无助”。
3月29日,英国伯顿女王医院(Queen‘s Hospital Burton)耳鼻喉科专家El-Hawrani医生在检测出新冠病毒呈阳性后去世,成为英国首例因新冠病毒而死亡的NHS一线医务工作者。
随着疫情在英国升级,NHS是否能够承受住压力以及该体系该如何应对,成了目前对英国人来说最重要的问题。
当地时间3月26日至28日凌晨,NHS儿科医生刘哲毅在医院值夜班的间隙接受了澎湃新闻()的采访,讲述了他在NHS的工作,以及目前英国抗疫一线遇到的难题。
刘哲毅是马来西亚华人,2006年从格拉斯哥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NHS工作,2019年成为小儿科呼吸系统主治医生,目前在纽卡斯尔大学攻读临床医学博士学位。他告诉澎湃新闻,英国还未进行大量的核酸检测,这对医务人员来说非常浪费时间,因为一旦医务人员出现症状而又得不到检测,即使没有被感染也必须隔离14天,不能再继续战斗。不过,刘哲毅也表示,这一情况或于近期得到缓解。
以下是刘哲毅的口述,与理查德在《柳叶刀》发表的文章互相印证。
“前线医疗工作人员人数一直在减少”
目前英国的NHS和欧洲一些国家比如意大利和西班牙的问题都是差不多一样的,主要是没有足够的病床,尤其是ICU(重症监护室)。
NHS是公立医疗系统,政府会出资向私立医院租借病床。再过几天,NHS会在伦敦国际会展中心(ExCeL)建立一个可容纳4000名病人的临时急诊医院,被命名为“南丁格尔医院”(NHS Nightingale Hospital)。
关于目前的疫情,英国总共的病例数其实不知道到底多少,因为有一些病例是没有报告的,英国没有做大量的核酸检测,有很多人已经有症状,在家自愈了。那些都没有算进确诊人数里面。
因为没有大量进行检测,前线医疗工作人员的人数一直在减少。因为凡是有任何症状都要被隔离至少7到14天,所以如果我们不做检测(排除新冠肺炎)的话,我们没有办法回到前线作战。
但是经过层层的压力,政府已经没有办法不重视,所以也在改变,过几天应该会开始大量做核酸检测了。
还有一个局限的地方是,由于NHS是一个很庞大的机构,所以医疗器材之类的都是统一订购,他们不会让个别医院独立去购买一些必用的医疗用品,比如说PPE(个人防护装备),或者口罩。所以很多地方就出现了严重的PPE短缺,社区口罩短缺之类的问题。
目前前线医护人员的防范措施还有待改进,就我们医务人员能够保护自己的装备而言,和其他国家相比差了很多。一些医院不让医务人员带口罩, 说是怕引起病人恐慌。一般护理人员都是两个一组,现在因为PPE不足,所以他们被命令只有一个人可以穿防护装备,另一人只能站在一旁观看。
目前一线医护的情况要属伦敦地区最为严重。
已经有伦敦医院的重症监护室满了,需要把病人转到附近其他医院。北方地区医院目前情况还行。
由于物资短缺,尤其是PPE,所以我们都只是佩戴口罩,手套和塑胶材质围裙在急症室收治和检查病人。除非(病人)肯定是新冠肺炎或高度疑似的情况下,我们才穿防护服,又或是(面对)已经住院了的疑似患者,我们才是全副武装PPE。
不过政府已经订购了差不多300万PPE和口罩,听说马上会发放到所有的前线医院。
如果这两周还没解决资源问题的话,医务人员可能会被逼无奈对能够进重症监护室的患者做进一步筛选。
其实所有医务人员都担心受到感染,毕竟我们也有家人。
恐惧、精神压力多过身体的疲惫,但是职责所在,医者父母心,所以大家都是依然全力以赴,能救一个算一个。
同事们之间都会互相帮助,互相鼓励以克服困难和恐惧。
目前尚未知道医务人员的确切感染数目。不过听说有几个医务人员已经进了重症监护室。
现在由于英国政府已经实行关闭学校、限行令等措施,所以通常来医院的病人都是需要住院的,情况也会比较严重,比如一些孩子需要呼吸器的辅助等。
我很尊敬的两位人生导师,他们和我一样都是儿科呼吸系统专家,一位说他已经做好准备自己会受感染,另一位说虽然医院已经准备好了对付疫情的到来,但还是担心。
其实大家也是担心自己救不了病人,也最怕看到或面对死者家属伤心难过、痛苦的时刻。
“告诉父母孩子没救了,是很伤心欲绝的事”
目前急诊室是越来越多人来就诊。今晚(英国当地时间3月28日晚)有35-40个病人还在急诊室。以前这个时间点的病人数量是现在的一半。当然如果在伦敦一线医院,数量会更多。
急诊室就诊流程上,病人如果有发烧,或者是咳嗽、流鼻涕的症状,或是接触过感染新冠病毒的病人,急诊护士就会把他们安排在隔离病房进行检查,过后就会打电话给我们,让我们收治。我们就过去和护士一起检查病人,采集样本。采集样本或者是检查喉咙的时候,都是会穿PPE的。
昨天特别忙,因为病房有个小女孩,有先天性脑神经退行症。她住院是因为肺炎。由于有发烧,咳嗽,我们必须当作新冠肺炎处理。最难的是因为她经常癫痫发作,一旦发作,呼吸会停止。紧急按钮响起时,护士和医生都会冲进房里去急救。因为她已经是需要呼吸器,所以如果是新冠肺炎,属高传染风险。昨晚因为急救,两三个护士还没来得及穿上全套PPE就冲了进去。所以我整个晚上很担心她们会受感染。
由于小女孩的病情恶化,我必须把她送到一线城市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但是由于可能是新冠肺炎,加上她的先天性脑神经退行病情日益严重,所以重症监护室主治医生拒绝收治。他们觉得她康复的机率原本就不大,不想其他医务人员们受到新冠病毒的感染。
身为主治医生的我,必须和父母亲说清楚,我们已经尽力了。能不能康复,就看天命了。身为医者,要告诉父母亲孩子没救了,是件很伤心欲绝的事。
英国抗疫政策缓慢转变是必须的过程
英国专家提出的“群体免疫”这个说法是有一些理由的。他们是根据各方面的模型得出,如果大部分民众已经受过感染后,这个群体免疫就会奏效,从长远角度来说,也是一种方法跟措施。
但是要进行群体免疫这个方法的牺牲是很大的,英国6000万人口的话,就有成千上万人要因此死去。
作为医务人员,原则上我是不同意这样的做法。如果要获得群体免疫,更好的做法是有了疫苗之后,让所有的民众都打疫苗来获得群体免疫。
(提出这个概念的专家)他们认为让部分人民感染,然后再管治疫情,再让部分民众感染,这样能够确保医疗体系不会一下子爆发床位器材不足的情况,他们的想法是打持久战。但是,这毕竟是理论,与实际情况是不同的,这方案不一定能够取得他们理想的结果,而且是需要牺牲很多人的性命。
欧洲大部分国家采取相同的策略主要是有几个原因。纯粹从科学角度分析的代表有英国首席科学顾问瓦伦斯爵士(Patrick Vallance),德国柏林夏里特医院(Charite)病毒学研究所所长克里斯蒂安·德罗斯滕(Christian Drosten)等。
第一,专家们首先认为,病毒会长期存在。第二,全球疫情已经蔓延,全球不可能长期封闭。第三,不同国家的防控手段,只能改变病毒的流行曲线。最好的曲线是平缓增长。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充足的医疗资源,进行常态化的治疗,而不发生医疗挤兑的次生灾害。
以英国来说,如果太早封锁,英国人不会听政府部门的指令。英国人对于这个疫情的态度,一般可以分成两种。一是特别重视,相对来说这个想法和亚洲人大部分相近;另外一种是天塌下来当被盖。
有一部分英国人之前觉得这个病毒没那么严重,第一,他们没有经历过非典疫情的风暴,所以他们不知道这类疾病的可怕性。第二,疫情刚起来的时候,大部分的报道和政府的反应只是把这个病毒看得和平常的普通流感大同小异。所以一部分人都不当一回事,因为毕竟数据显示大部分的人都能够自愈,不需要有特别的治疗。加上英国人一直以来习惯了自由,如果政府一开始就采取强硬措施,这个做法反而会导致接下来的情况更难管制。
英国政府从一开始的抗疫举措到如今的强硬措施,这个过程是必须的。
英国必须让人们见证‘我给你自由但你不听,所以我没选择,必须拿走你的自由’(的过程),才能保障大众的健康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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