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4日下午,住在武汉市硚口区的居民李才(化名)接到通知,可以从方舱出院了。他此前入住武汉江夏区方舱医院,受到属地管理原则的限制,出舱后他需要回到硚口区进行康复隔离。
下午3点,三辆转运公交车载着他和其他几十位出舱的病人,到达硚口区新华印刷厂门口,工作人员提前将印刷厂的厂房进行了简单的改造,铺上了床单被子和电热毯。
厂房很旧,墙面斑驳,改造后的厂房更像是一座小方舱,床位一个连一个,公用的移动厕所在外面,要走上一段路。
李才不愿意住在这里,“所有人都挤在一起,还没有独立卫生间,如果再交叉感染了怎么办?还不如住在方舱里。”他对《财经》记者表达了担忧。
一些人选择接受,下了车;还有一些人拒绝下车,要求换到条件更好的隔离点去。现场发生了争执。拉锯战持续到晚上,硚口区的警察赶到现场维护秩序,劝说他们理解,并尽快入住。
夜晚,气温降了下来,双方仍然僵持着,一些出舱患者准备直接在车上睡,因为“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但是车上实在是冷的厉害,他们跑到到了医护人员办公室坐着,坚持不愿入住。
警察很无奈,现场的一名警察告诉《财经》记者,硚口区能征用的酒店都已经征用了,主要用于给外地救援队住宿,还有一些是用来隔离疑似人员和密切接触人员,“现在都住满了,总不能把人家从酒店赶出来,这已经是我们能做到最好的条件了。”
厂房外堆放着电热毯的包装盒,警察说,这是志愿者连夜铺上的,在病人转运之前就提前打开,怕他们冻着。“现在这么难,大家为什么不能相互理解一点呢?”
2月3日,武汉宣布开建方舱医院,过去一个多月里,无数人关注着方舱里的生活,2月23日,武汉封城一个月,14家方舱医院开放病床12165张,在院病人8689人,武汉每4名确诊患者,就有一名曾经在方舱接受治疗。
方舱发生了很多故事。抖音里在病床上读书的付先生火到了海外,上演了真实版“阅读是一座可以随时携带的避难所”;新疆医疗队的医护人员巴哈古丽带着病人跳新疆舞,给了情绪低落的病人们一剂“强心针”,也化解了外界的担忧;武昌方舱里,一位高三的女生在备考,医生给她划出一间临时自习室;方舱里的病人争相晒出伙食照片,有荤有素,水果酸奶,甚至还出现过鲍鱼、甲鱼。
3月10日,随着洪山体育馆和江夏大花山方舱休舱,武汉市20多座方舱全部休舱,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被认为痊愈出院,小部分转移到有床位的医院继续治疗。出舱的病人们还需要集中隔离观察14天,如身体状况稳定,就可以回家隔离14天,如没有异常情况,就可以回归到正常生活。
方舱闭舱,对社会和绝大部分人来说,意味着抗击疫情有了里程碑式的进展,但是对于一些人来说,走出方舱后,又是一场新的战斗。
出舱后的一场拉锯战
病人们对隔离条件的一些基础要求,无可厚非;民警们的做法更谈不上有问题
3月5日凌晨1点,一名硚口区警察从被窝里爬起来,匆匆赶到印刷厂门口,现场已经有十几位警察。一名志愿者担心出舱患者的情况,帮忙联系了防疫指挥部,对方说,区长已经赶过去处理了。
现场一位警察告诉《财经》记者,当时,区长在,公安的领导也在。 现场民警拒绝《财经》记者进去采访,隔离区外的另一间旧厂房里,一些工作人员盯着监控屏幕,观察里面的动静。
穿着防护服的几名警察反复多次进去沟通,里面一度传出争吵声。一名警察被出舱患者指着鼻子指责,他觉得委屈,“政府已经尽最大的努力了,病人一天的伙食费130多元钱,我们每天没日没夜的值班,连肉都很少吃到。”
一些病人提出要住单间,酒店已经没有空房,连只有20间房的小酒店都已经被征用了。李才发现,现场还有用集装箱改造的小房间,里面有一张床,但“味道很重,住进去怕中毒。”
除了酒店,还能满足一人住一间条件的,就是高校和职工宿舍,但硚口区资源有限,没有太多高校。
《财经》记者询问,为什么不能将病人安置到其他隔离资源丰富的区域?警察回答,现在严格遵循属地管理,他们也询问过类似的问题,但其他区并不会透露他们是否还有空位,信息没有打通,也不会接收其他区的病人。
在武汉市,武昌区和青山区的酒店资源相对丰富,洪山区和江夏区的学校资源相对较多。多位江夏区的出舱患者告诉《财经》记者,他们住在学校宿舍改造的隔离点。一位武昌区政府工作人员透露,目前武昌区还有酒店在正常营业,如果需要隔离的出院病人多,会考虑继续征用。
3月5日上午,硚口新华印刷厂内的拉锯战终于结束,一部分要求必须住单间病人被转运到其他隔离点,住进了集装箱单间, 李才留在印刷厂,因为有一部分病人被运走,他一个人住进了原本安排10几个人区域,“也算是单独住了。”
病人们对隔离条件的一些基础要求,看起来无可厚非。民警们的做法更谈不上有问题,特殊时期,这样的拉锯战时有发生。多一些相互理解,此时显得尤其奢侈。一些民警凌晨4点交班,早上8点要继续新一天的值班,刚刚过去的拉锯战似乎对他们没有太多影响:“这是我们的正常工作,习惯了。”
李才住的隔离区,之后也没有新的病人运送过来。他说,隔离点的伙食比方舱要差一点,但是也挺好的,有医生会定时过来询问情况,量体温,目前一切状况都好,“只想快点回家,陪伴家人。”
没人想回医院
没人想再走一遍流程,好比打怪升级,明明胜利在望,却又回到起点
3月10日,王迪收到通知可以离开康复隔离点回家了。
王迪的爷爷奶奶之前被确诊,随后妈妈也确诊了送进了方舱。虽然没有任何症状,他觉得自己应该也中招了,但社区工作人员分身乏力,他自己找了多个医院,申请做核酸检测,查出阳性,CT显示肺部无感染。
2月9日,他被送进方舱医院,因为没有症状,王迪很快又接受了2次核酸检测,均显示阴性,2月25日,他接到通知可以出舱了。
他被送入武汉市长江职业学院的宿舍,这里被改造成康复点,一人一间,有独立卫生间。2月26日早上,他洗了个澡,站在阳台上,摘下口罩深呼吸,他说,那一刻,他觉得很幸福,没有阻隔的呼吸很奢侈。
王迪一直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感染了新冠肺炎,除了第一次核酸阳性,之后的4次核酸检测均为阴性。在隔离点,他数着日子期待回家。有一天,他在微信群里看到通知,与他住在同一楼层的另外一位爷爷,查出复阳。
为了保护病人的隐私,没人知道是哪间房的病人,他看到有救护车和社区工作人员赶来,但是那位复阳病人拒绝回到医院,“他不想再走一遍流程了,好比打怪升级,明明胜利在望,又回到了起点。”
3月8日,青山区居民付惠华在隔离点酒店告诉来检查的医生,她腹部疼痛难忍,已经好几天了。付惠华2月12日核酸检测阳性,进入方舱医院,2月28日出舱进入酒店隔离。3月4日时,她感觉到不舒服,腹部疼痛,浑身乏力,吃不下饭。
她不敢告诉医生和家人,她再也不想去医院了。直到3月8日,实在难以忍受,告诉了医生。
隔离点安排车辆将她送往医院检查,先去了青山区普仁医院,查出肺部感染,胆有炎症,医生判断肺炎还未恢复,但普仁医院不是定点医院,不接收。隔离点上报防疫指挥部后,又送去了武汉市第九医院,九医院的医生说,因为付慧华核酸阴性,不符合住院标准,定点医院只能接收核酸阳性的病人。
直到3月11日晚上8点,付慧华住进了武钢医院,3月12日下午3点,付慧华告诉《财经》记者,她正在准备做进一步的检查。
《财经》记者了解到,在不同的康复隔离点,医护值班的情况各不相同。一些病人反映,每天都医生上门检查,还有一些病人说,听说有医生,但是住进来好几天也没看见,只有送饭的工作人员会顺便记录体温。
一位在江夏长江工程大学隔离的出舱病人希望可以做抗体检查,周围已经出现了出院又复阳的案例,查了抗体他才觉得放心。他致电市长热线,收到的回复是:关于隔离点抽血查抗体这项工作,武汉市没有给出相关规定,所以目前暂时不能安排。
怀念里面的“家人”
他自己走进小区大门,遇上了一些出来拿快递、买菜的邻居,有人在说,“这种人怎么还放回来。”
王迪很年轻,整个过程中没有任何症状,在方舱里的日子里,他积极组织方舱里的小伙伴互帮互助,包括帮助护士搬运餐食,照顾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老爷爷。有一天,方舱里给大家检查身体的护士因为低血糖突然晕倒了,其他护士抬不动,几个男性患者立刻冲上去帮忙将晕倒的护士抬到户外通风处,又立刻站得远远的,让护士们帮忙救助。
与王迪在同一个方舱住院的张姐,当时主要负责照顾那位阿尔茨海默症爷爷,爷爷已经70多岁了,按照方舱的要求,只能收治18至65岁的轻症患者,如果有家人一同进入方舱隔离,可以将年龄限制放宽,但这位爷爷是一个人来的。
他们试图联系了爷爷的家人,他大儿子是重症,在雷神山医院治疗,小儿子虽然说很担心父亲,但拒绝和父亲视频通话,爷爷的老伴也确诊了,在另一座方舱。
王迪记得,爷爷当时经常自己坐着哭,说这里都是坏人,不让他出去,有一天爷爷自己偷偷跑了出去,试图扯破外面的铁丝网逃出去。
张姐和另外几位大姐轮流照顾爷爷,帮他打水洗脸洗脚,喂饭,带着爷爷遛弯散步,因为有试图出逃的经历,工作人员不允许爷爷走到户外。王迪与工作人员沟通,说他带着爷爷在外面走走,保证不会出问题。
2月25日,王迪出舱,从病床一路走到门口,所有人都给他打招呼,送祝福,已经出门了他还听到有人喊:“恭喜出院,我们马上就来了!”
坐上转运车,他很开心,但转而开始怀念,“方舱里都像家人。”
王迪说,无论是方舱还是康复隔离点都有心理医生常驻,为病人纾解心理,但一些病人认为并没有什么用,“他们又没感染过,怎么能理解病人的心理呢?”
3月10日,王迪接到通知,由于两次核酸连续阴性,他可以解除隔离回家了,转运车将他放在社区门口,他自己走进去,门口还有一些出来拿快递、买菜的居民,他听到有人说,“这种人怎么还放回来。”
虽然社区工作人员不会透露具体哪户人家感染,但被接走,房屋消毒以及很长时间家里没人住,再带着行李回家,邻居难免会察觉到。有一名解除隔离的病人回家,他所在的社区团购群里,邻居说,不要把他团购的菜放在一起,怕有毒。
新“方舱”将要运转
这里将用于收治隔离监狱里的患者和疑似病例,收尾战打响了
3月11日,武汉市江夏区一处工地上还在施工,现场摆放了300多个集装箱,工人们正在紧急赶工,当晚8点需要交付使用,这里原来是一个净水厂,距离武汉市中心约30公里。
《财经》记者在现场看到,中心隔离区域被高高的铁丝网围住,四个角落都有移动厕所和公共洗手池,每个集装箱里摆放了一张床。
现场工人张齐辉此前也参与建设了其他方舱,他的伙伴胡先生此前在雷神山参与建设,他们告诉《财经》记者,这里是用于收治隔离监狱里的患者和疑似病例。
张齐辉还提到,这不是现在在建的最大的方舱,蔡甸区还有一个更大的。听说监狱里有隔离需求的人很多,300多个集装箱远远不够。
下午6点,张齐辉离开工地,后勤保障的工人继续收尾工作,还需要铺好被子,摆放生活用品。
参与建设隔离点,工人们会有100元时薪,当天工作结束就会发放。现场会发放盒饭,有荤有素,口罩也每天发新的,还有一天三次的体温检查和消毒,有工人觉得,出来干活感觉比在家待着安全,待遇也好。
3月11日下午,武汉市汉阳监狱门口,陆陆续续还有货车拖运集装箱进入,门口的工作人员告诉《财经》记者,这是用于隔离监狱里的患者,目前还没有开放使用。
类似这样的“方舱”还在陆陆续续建设、交付,但目前并未有公开信息统计,他们大多分布在郊区,或是旧厂房改造。张齐辉之前参与建设的另一座方舱在东西湖区的一个产业园内,四环外,距离武汉市中心约30公里,那里有1000张床位。
3月12日,武汉阴天,已经出舱11天的汤非核酸结果阴性,他算着还有3天就可以回家了;王迪收到了社区工作人员送来的安心菜;张齐辉回到住处,等待接下来的新的方舱开工通知,每次他离开建设完成的方舱时,都会拍照留念,他觉得特殊时期,能为武汉做点事很开心,“之后还想去白沙洲市场批发点蔬菜送过去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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