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汉疫情防控体系中,社区是预防和分诊的第一道防线。社区防控效果,直接关乎防疫战的成败。笔者在社区防疫调研中却发现一个悖论:社区工作者说忙得不可开交,每天被潮水般的求助冲击,已经到了不堪重负的境地;而居民却抱怨社区工作者不作为,说不知道社区干部为小区做了什么事。这是怎么回事?又该如何去破题?
近日,笔者对武汉洪山区的三个社区进行了调研。
一、平-战体制的转换
现代城市社区总体上是一个陌生人社会,居民之间的连接度很低。武汉市一个社区的管理幅度在万人左右,社区工作者在10人左右。武汉市社区工作者的工资只有2000多元/月,统招大学本科生学历的都较少,社区工作者的能力也存在二八定律。社区参与的积极分子以老年人为主,党员一般也是退休的老年人,而大部分在职中青年和社区工作者的互动极少。在平时体制下,社区主要是围绕着少数有需求的居民进行服务与治理,大部分居民则是通过外部市场与社会化机制自主满足,对社区的依赖度低,尚能够有序运转。然而,在防疫战时体制下,新冠肺炎具有强传染性,整个城市社会需要相对静止与隔离起来,城市系统密集的连接线都被切断了,每个家庭都成为一座座孤岛,转而对社区产生需求与依赖。因此,社区工作者的工作量成指数级暴增。
在防疫战下,社区工作者承担的主要工作为:(1)上级各类统计报表信息的摸排登记与公示;(2)“四类人员”等重点人群的每日联系与跟踪服务,每天需要电话询问登记发热信息,还要做大量心理安抚工作,以及帮忙联系就医与代买菜买药等;(3)孕妇、其他病患者、行动不便的老人等特殊群体的就医与生活需求服务;(4)联系安排物业公司对社区进行消毒杀菌工作;(5)普通居民的生活物资供应与保障等。其实,每一项工作都非常琐碎、复杂、耗时。社区工作者从平时主要服务少数重点居民群体,到需要点对点服务绝大多数居民转变。社区工作者不仅人手不足,往往也只有一个薄薄的口罩防护,而且专业知识欠缺,仅仅靠社区工作者去为全体居民做“保姆”,肯定是无法满足需求的。这就会出现,社区工作者每天忙得晕头转向,存在感却不强,但居民因看不到他们为社区做了什么而不满,便质疑社区工作者不作为,甚至打市长热线投诉,社区干部感到委屈,甚至心寒。
二、社区干部累、居民不满、干部委屈
武汉市洪山区A社区书记说:“我一天要接多则三四百个电话,少则100多个,几十个电话,从早到晚乃至于深夜。有天夜里,就有居民恐慌,电话哭着求救,我们还要教她应急的时候怎么做,我们还要尽力安抚她。我们社区工作人员除了能做,能写,能跑腿,能调动居民外,还要会安抚居民情绪,有些居民还是很焦虑的。比如有一个居民,我今天给他派四次车,让他到各大医院去做诊治。但派四次车,他起码给我要打40个电话。晓得吧,因为居民很恐慌,把我们当成他的精神支柱。我们要不停地安慰他、指导他、指引他,然后给他打气、鼓气。从2019年12月22日我们开始防疫工作以来,社区工作人员都非常疲劳,超负荷运转。我们睡不好觉,一着急更是睡不着觉,因为你一睡着电话就来了。很崩溃,真的,社区工作人员压力非常非常大,时间太长了。我真怕居委会要撑不住了。”
B社区书记说:“我们社区现在压力很大。所有疑似、确诊、发热的病人,我们每天要跟他们联系。要送药、送菜,还要帮他们联系床位,联系隔离点。然后,每天还要安排协调物业公司消杀。还有,返汉人员要进行登记和后续跟踪。而且,居民现在都不敢出门,要求社区帮忙送菜呀,送84呀。我们根本没有这么多人手,又很难招募到志愿者,但是居民不理解,就觉得社区不作为。由于床位不够,确诊病人无法入院、疑似患者无法入集中隔离点,也怪社区不作为,居民不停地攻击社区。我们天天都接到居民打的12345市长热线投诉电话,本来就忙得要死,还要对投诉答复解释。还有居民直接打电话给好些社区书记,威胁说要跟他拼命,压力真的非常大。”
C社区居委会副主任说:“一开始非常委屈,社区干部不管能力大小,至少都在积极做事。我们做了工作,有居民反而骂我们,说我们不作为。我们就说你要是不知道我们做什么,可不可以到社区做志愿者三天,让他做志愿者的时候,他就不见了。我感觉我们都快成全能的了,什么事情都交给社区工作者去完成,把我们当成神一样的存在。现在社区工作者=社工+心理咨询师+快递员。做得好,没想得到谁的表扬;一旦做得不好,马上就有铺天盖地的评论与批评。我们再苦再累不要紧,但还不被居民理解,就感到特别特别委屈。明明做了很多事,又不能天天挂在嘴边上,说我干了嘛我干了嘛,所以很多居民就以为我们什么都没干。我们不但需要休息,还需要理解,我们也不是神。”
三、要从“保姆”向“组织者”转变
社区工作者人手有限,每天被居民潮水般的求助电话冲击,疲于应付上级的各类报表、重点服务“四类人员“的恐慌安抚与就医生活、以及少数特殊群体的需求。他们无力再细致地服务大多数健康的居民,因此这部分居民没有获得社区居委会的直接服务,便感觉社区工作者不作为。然而,由于社区陌生人社会的信息不对称,以及疫情状态下每个家庭都是原子化的孤岛,社区工作者在没有与居民建立有效沟通机制时,大多数普通居民确实不清楚社区居委会做了什么,不理解社区工作者的难处。这便会出现前述社区累死,居民还不满,干部感到委屈的后果。问题的症结点其实在于疫情防控是否要走人民路线,社区工作者的角色是“保姆”还是“组织者”。如果将社区工作者定位于“保姆”的角色,十来个社区工作者服务于上万的人口,无法均衡地服务于每个居民,也无力一一回应群众多元化与差异化的需求,只能按照轻重缓急进行选择性治理,自然无法让所有人满意。
因此,疫情防控仅仅靠体制内动员是远远不够的,需要走群众路线,需要政府有效动员社会协同参与抗疫。对应到基层社区,社区工作者应从居民的“保姆”向“组织者”转变,即组织与动员广大的社区居民群众参与到抗疫中来。当然,由于本次新冠病毒具有强传染性,主要还是要做好切断传染源和传播途径,不可能人人参与到一线防疫工作。如果每个人都在家葛优躺,等着服务上门,谁来做“逆行者”提供服务?所以,社区工作者在疫情防控中需要走群众路线,将分散而孤立的原子化居民动员组织起来,发掘社区积极分子,以实现居民邻里互助与自组织。
四、新媒体提供线上连接与组织网络
由于新冠肺炎的高传播风险特征,决定了疫情防控需要最大限度地减少线下的人员接触。那么,如何实现将分散的居民组织起来?以微信、QQ为代表的社交媒体的普及发展,为社区居民之间实现线上连接和建立起全覆盖的组织网络,提供了媒介平台。由于在平时体制下,大多数居民,尤其是年轻人,由于对社区依赖度低,因而与社区居委会几乎没有互动往来,不在已建立的居民微信群或QQ群,那么便会存在连接缺失的问题。城市社区居民,尤其中青年,大部分为社会中各行各业的精英群体,资源禀赋条件好,完全具备互助与自组织的能力,属于未被激活的闲置人力资源。
要将分散的社区居民组织起来,首先需要在原子化的居民之间建立连接关系,进而建立起一套有效的组织网络体系。起初,需要社区工作者入户爬楼,让一户至少有一名居民加入居民微信群。
其次,可以以楼栋或院落为单位成立楼栋群,推选一名党员或积极分子担任楼栋群主;再成立以社区工作者、网格员与楼栋群主为主体的社区治理骨干群。通过线上社交媒体平台,组织建立了居民之间的线上连接与组织网络体系后,社区工作者可以在居民微信群中及时地发布相关政策宣传、定期向居民通报社区工作情况,解决居民与社区工作者之间的信息不对称问题。
同时,还可以组织动员积极分子与居民积极参与,共同想办法与市场对接的难题,如买菜。由于封城,居民隔离在家,生活物资易缺,到超市采购怕感染,很多小区居民便自发成立微信群,组织团购买菜。因为封城期间,网络采购,一般需要达到多少份才起订。居民互助,团购买菜,显现出了居民组织的活力与能量。
然而,这种自发的居民互助与组织力量是不均衡的,是偶发的,无法实现所有社区全覆盖,而且还面临陌生人社会合作的信任困境。而如果由社区工作者动员居民建立了一套有效的组织网络体系,则可以更好地实现邻里互助与居民自组织。专业人士还可利用特长在群里答疑解释,积极疏导居民的恐慌情绪与心理等等。如此,社区工作者也可以更好地为少数重点群体服务,形成社区防控的合力。
(作者张雪霖系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研究员,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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