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事人的遭遇比段子还夸张,但估计没人能笑得出来
周大川(化名),湖南岳阳人,在内蒙古鄂尔多斯工作,回老家过年。正月初四(1月28日),一家三口自驾返程内蒙古,没想到,这段旅程,成了一个巨大的黑色幽默。
2月9日,第一财经发表记者署名评论《多地“劝返”做法过头,必须立即纠偏》。周大川在一财微信公众号看到,在留言区写到自己的经历:50小时,3000公里,心酸又无奈。
这是周大川的真实经历,比段子还夸张,但估计没人能笑得出来。
以下是周大川的自述。
“咋也能让我下高速吧”
我是在鄂尔多斯从事污水处理工作的,年前跟叔叔一起自驾回岳阳,农历二十八出发,二十九凌晨抵达。当时新冠肺炎疫情已经发生,但形势还不很紧张,一路顺利。
回到老家后,我看新闻发现,疫情比想象中严重很多。当天(1月23日),湖南省启动了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考虑到岳阳紧邻湖北,两地山水交通相连,人员往来频密,我比较担心孩子安全,于是买了大年初二长沙飞鄂尔多斯的机票。后来又担心飞机的密闭环境,于是退了机票准备开车。本来想初三出发,但沿途下雪,部分地段封路需绕行,就又晚了一天,最终定下大年初四走。
初四早上5点,我们就起床了。吃完早餐,7点出发。我一个人开车,媳妇和4岁半的儿子坐后排。考虑到疫情严重,估计路上没地方吃饭,我就买了不少干粮放车上。年前从内蒙古买回的几千块钱牛肉干,母亲又分出许多塞回给了我。最重要的是,还带了一大一小两床棉被。事后证明,这玩意儿用处太大了,保证了一家人没在路上受凉生病。
我选择了平时比较喜欢的经陕西北上的路线。出发时,岳阳市已经在各高速出口设置检查站。我们小区也已开始登记人员车辆,测量体温。由于这一路我走的还比较多,所以并不担心。当时心里就一个想法:下车就戴口罩,以及,尽量不在湖北的服务区停车休息。
高速上车少,也没有遇到任何检查,一路畅通。油箱油量剩一半时,我就立马去加油。沿途电子显示牌提示,很多路口关闭了。但我本就没打算中途下高速,所以不以为意。当时还是挺自信能顺利回到单位的,因为从跟领导、同事的沟通中得知,前一天有人跟我走差不多的路线,就进去(鄂尔多斯)了。我和媳妇在当地有正式工作,又不是去玩的,咋也能让我下高速吧。
“你们不能进”
但当我们到达内蒙古境内的时候,麻烦来了。在包茂高速阿勒腾席热镇(简称“阿镇”)收费站,等待检查的车辆排起了长队。想着很快就要到了,我安心地加入队列。这一排就排了5个小时,从1月29日凌晨0点5分,直到早上5点10分。
从我开始排队的地点到检查口,导航显示在700米左右。匝道并排停两辆车。我据此估算,其实前面只有小车150辆左右,另有五六辆大货车。但由于只开了一条检查通道,加上中间长时间停顿了两次,所以速度极慢。
抵达收费站匝道时,我瞟了一眼温度计,当时车外温度零下8度左右。等待过程中,最低时有零下12度左右。
终于轮到我们了。首先是一个穿白大褂的给我们一家三口量了体温,然后我带上自己和媳妇的身份证,进入一辆特种车内接受检查。检查人看着装应该是一位协警。他用手机扫描了我和媳妇的身份证后,冷冷地说,你们不能进。我赶紧拿出我的工作证(我们公司是一家央企),他说没用,昨天下午你们单位的中层领导都没让进,你就更别想了。然后我说,我从湖南开过来,1500多公里,还带着小孩,能不能通融一下。他就说,这是上面安排的,我没有办法。我下了检查车,把车停到路边,跟媳妇商量了一下,决定让她再去沟通沟通。可得到的答复依然是:外地户口,外地车辆,肯定不能进。
已经一天一夜没睡觉的我,脑子一片空白。回过神来,想起刚刚排了那么久的队,却没人提前告知一声其实没意义,我心头火起。要不是儿子在车上,我很可能情绪失控了。正是一想到我要是过激了,媳妇孩子会没了依靠,我就怂了。
无可奈何,我们只有继续软磨硬泡,说那你看能不能给指条明路。工作人员没办法了,说,不如你去陕西试试。
我和媳妇顿时燃起了希望。我们公司恰在蒙陕交界处。我们立即上车,又开了近50分钟,到达陕西境内包茂高速红碱淖出口。结果,同样是冷冷的拒绝。好点的是,这个出口没有排队,连体温都没量。
“还是你牛”
我们直接放弃了抵抗,就近去榆林北服务区(内蒙古往陕西方向)休息。这时服务区管理升级了,所有人都要登记信息,测量体温。去时在陕西往内蒙古方向还不用。我在想,万一我们中间有人因为之前长时间排队着凉而感冒发烧或咳嗽,应该会被拒绝进入陕西吧?那岂不要两头受阻,被困在服务区里?
我那时已经疲惫到极点,没有精力后怕了。我决定立即睡一觉,早上8点之后再向公司报告。醒来联系领导,得到的回复是,单位也没办法,你回去慢点,注意安全。再联系同事,同事说来服务区接我。我考虑到可能给同事带来麻烦,就婉拒了,咱不能坑了真正关心自己的人啊。
确定没有任何希望后,我们决定打道回府。这时是农历正月初五(1月29日)早上8点多,距离从家里出发,已经超过25小时。我们三人都又困又累,欣慰的是,孩子情绪还好,没有哭闹。
回程车辆同样稀少,我开得很快,一路上只有风的呼啸声。快到陕西定边时,孩子终于闹起了情绪,我在服务区花65元给他买了一辆玩具导弹车,他才又安静下来。儿子问我:爸爸,我们到内蒙古了吗?我说到了,但是不让下,我们还是得回去找爷爷奶奶。儿子一脸不解地看着我。导弹车需要电池,但服务区没得卖,儿子就叮嘱我,回爷爷家记得买电池。
经停陕西、山西的4个服务区,各测量一次体温后,到了河南就没再量体温了。事实上,在途径河南洛阳时,连续三个还是四个服务区都关闭了。在湖北境内,我没敢停留,直接开到了湖南。下高速时,又后怕一场——幸好我没在内蒙古买房入户,否则,虽然我开着父亲的岳阳牌照汽车,但因为是内蒙古户口,怕是湖南也进不了了。(记者核实,截至目前,岳阳市只对湖北籍车辆和人员进行劝返,并不包括其他地区)
初六(1月30日)上午11点,在外出两个半白天加两个夜晚,途径湘、鄂、陕、蒙、晋、豫六个省份,兜了一大圈共3000多公里后,我们一家三口,又狼狈地回到了家中。后尾箱的牛肉干还剩不少。朋友听闻我的遭遇,惊讶半晌,才说了句:还是你牛。
“能否更人性化一点”
第一财经记者联系上周大川后,了解到上述详情,并进行了以下对话:
第一财经:具体开了多少公里,花费多少?
周大川:来回应该是3100公里左右,油费花了1300元左右,过路费还在免费期。吃东西大概有四五百(不包括出发时带的干粮),红牛都喝了8瓶,服务区最便宜的也要9元/瓶。
第一财经:用了多少时间?最长连续多长时间没睡觉?
周大川:从初四早上7点,到初六上午11点,全程共52小时。中间从家到第二次被劝返(包茂高速红碱淖出口),连续24小时没睡觉。作为一个非专业司机,50小时开3000公里,还能安全回家,真是感谢老天爷。
第一财经:回到家什么心情?
周大川:我父母挺生气的,我其实还好。孩子能安全,比什么都重要。我媳妇也还好。当我决定返程的时候,其实就已经调整好心态。毕竟年过三十,考虑得多,想通得也快。当我改变不了环境,就只能迅速调整自己的心态了。
第一财经:对整个疫情防控措施,有什么想说的?
周大川:其实措施我都是理解的,毕竟控制人员流动是最好的办法。但是,执行中能否更人性化一点?一刀切的做法,我觉得就是懒政。当时一瞬间我就觉得,我在内蒙工作了6年多,娶妻生子,青春全在这了,但是这一下击碎了我所有的归属感,还是挺难过的。
第一财经:针对一些地方采用设卡拦截、断路堵路等阻断交通的方式隔离疫情,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工委行政法室主任袁杰10日表示,采取疫情防控措施必须主体适格、措施适度。你注意到了吗?
周大川:这位主任说得对。
第一财经:早点说就好了?
周大川:他们太忙了,我能理解。
第一财经:原计划哪天上班的?现在打算哪天再回去?
周大川:原本请的探亲假到正月十六,现在单位让我续假。探亲假期间只有基本工资,只够交五险两金。我前两天已按有关要求填了份申请表,昨天(12日)又补了一份手写承诺书,等审批通过,就能回去了。
(图为周大川往返蒙湘的手机导航记录,及事后演示的行车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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