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记忆里,有一块地方是回荡着歌声的。
我的家乡是无锡。很小的时候,学校成立了几支“小红花”――少儿文艺宣传队。我有幸入选,常参加的节目是一头一尾:头里器乐合奏,我拉手风琴,还打过锣;尾就是大合唱。有时受演出场所限制,或邀请单位的原因,器乐合奏会减人,两架手风琴减一架,那肯定减我――我是进了“小红花”才学的。
有时也会减些别的节目,但合唱一般会保留,老师说观众喜欢。那时我很是不解,唱得很一般呀,比如我吧,自己还不知道自己什么水平吗?
当然,我唱得还是挺认真的。本来节目就少,再不认真,万一像器乐合奏那样给“除号”了呢?再说,合唱人多热闹,多好玩呀。
因为人多,淘气的孩子就会加些小动作。有一次,唱完最后一声,大家举手张开,做一个造型,后排就有人往前排那人的夹肢窝碰了下。于是,歌声还没落地,台上便突然扬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台下自然就笑倒一片。是故意?还是无意?故意无意自然都不会有人承认,那个笑出声的就吃了批评,虽然实际效果并不差――一群小孩子嘛,观众谁会计较这个。
有一年夏天到国棉一厂演出,慰问战高温的工人们。休息室通常放的是一桶大麦茶,那天放的是工厂自制的酸梅汤,里面还放一大块冰。要在店里买,一杯五分钱哩――那时一毛钱就可吃个肉菜。竟然免费!那还不敞开喝?有个低年级的小女孩便灌了一肚子。通知上台合唱了,上厕所都来不及。于是,当我们清亮的童声还在高音区热烈盘桓时,突然就爆出一个比歌声还嘹亮的声音――小女孩“哇”地哭开了。工人们顿时大笑,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大幕赶紧拉上。我们捂住嘴不敢大声笑――小女孩没来得及去厕所。
没想到,这事居然牵累到我。老师很生气,责问女孩为啥不早上厕所,她说是因为要听我讲故事。
我的故事同班同学不屑一听。父母是裁缝,家里没书,也买不起书。常常是趁姐姐从同学那儿借回了书,插空狼吞虎咽地翻翻。无非就是几本讲打仗的小说,还不全,残简断篇加想象,东拉西扯缀连成篇。演出候场时,掏出来给低年级同学吹一吹,居然也有若干小“粉丝”,颇有成就感,那可是我舞台上从未得到的。况且,某个小弟小妹偶尔还会在演出结束后,分一块夜餐点心犒赏我一下,所以乐此不疲。
我也挨了通训,并罚停演。
那是头一回在台下看同学演出,看同学合唱。不是总不明白为啥唱得不怎么样观众还挺喜欢吗?这一看,发现确实有趣。
一般节目人都不多,这大合唱前两排是女生,后两排是男生,人多,表情就多。有的一唱起来老摇头,有的唱到高昂处头也昂着,有的眼光乱飞,好像往台下找人,有的专注投入,望着前方笑意盈盈春风沉醉……
到了领唱环节,季亮从边上跨前一步,站到麦克风前。季亮和我同桌,个头儿全班最小,但此时俨然换了个人,自信满满,抬头挺胸,声遏行云。观众们悄声私语,啧啧称赞,令我羡慕不已。这辈子都不可能有这份荣光!我那时暗暗想。
山不转水转。谁想到呢,这辈子还真有这么一天,我居然也跨前一步,出列领唱。
那是二十年后,单位搞汇演,每个部门都出节目。我所在的部门合唱了《长征组歌》中的一曲。
“战士双脚走天下,四渡赤水出奇兵,乌江天险重飞渡,兵临贵阳逼昆明。嗨――”
那一刻,时光倒转,我仿佛回到了“小红花”,也像季亮那样,抬头挺胸,唱得深情而自信。
台下的目光顿时袭来,那是我二十多年前站在舞台上时从未见过的。虽然领唱只有几句,但那歌声,伴着那些目光,后来常浮现眼前。
同事告诉我,不是你唱得多好,但演唱时你那个投入劲儿、那个自在劲儿,还是挺有感染力的。
不禁又想起那次台下看演唱,恍然大悟:观众们到底喜欢啥?不只是一群孩子稚气的演唱,更多或是在那稚气的歌声中,孩子们那种开心、投入、自在的状态。
旋律,可以通往语言到不了的地方,而自信、自在,更可以让这份欢快生出翅膀,超越语言,超越旋律……
《 人民日报 》( 2019年11月09日 08 版) (责编:李枫、岳弘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