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岁女大学生吴花燕生命陨落了,在她的最后时刻,一场声势浩大的互联网捐款项目却让死亡又多了另一层意义上的悲凉——9958儿童紧急救助中心(以下简称9958)曾在网络募捐时夸大她的生活困难,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以她的名义筹措网络捐款近100万元,但实际到位用于小吴救治的款项仅2万。
一面是贫困女大学生一直践行的自立原则被以“帮助”为借口的公益机构利用践踏,而隐藏更深的是操纵这场苦情戏码的背后,已经走向了公益和慈善反面的9958募捐黑洞。
吴花燕离世后,9958的创始人郑鹤红决定实名举报中心几年来在募捐时存在的违法违规行为。
互联网公益的外衣下,一层层光怪陆离的伪装外衣被扒开,中华少年儿童慈善救助基金会(以下简称儿慈会)老牌拳头公益项目中的慈善乱象被放在了聚光灯下。
100万“苦情筹码”
去年10月看过吴花燕互联网筹款文案的人,都会记得对于这位女大学生不忍卒读的描述:吃馒头充饥,有时一天只敢吃1个馒头;吃糟辣椒下饭,因为这种辣椒最便宜。
身高137厘米体重43斤、父母早逝、寄人篱下、和患有精神疾病的弟弟相依为命——文案中,俨然吴花燕就是那个被生活压弯了腰、靠低保苟延过日的“阳光照不到的角落”。
相同的文案,在水滴筹和微公益上进行了复刻,同时开始募捐,最后两个平台相加的募捐结果是100万元。
然而,另一重真相和细节却同时在这个文案中被湮没了——根据吴花燕就读学校,贵州盛华职业学院在其离世发布的公报显示,吴花燕在校期间共接受过60650元的资助,其中包括住院前的47500元和住院后的17000元。
吴花燕也在生前接受媒体视频采访时表露:自己没有捐款文案里面写得那么不堪。因为精准扶贫的政策和学校、老师的帮助,她平时也绝非靠300元低保度日的,并且她的大部分医疗费用都是通过医保解决的,而不是自费。
个人信息为何出现如此大偏差?从此后的捐赠结果反推,这或许并非无心,而是有意。
在吴花燕本人对于两个互联网平台“苦情筹款”并不知晓的情况下,9958的工作人员为她带去了2万元善款,直至她离世,这个数字也没有增多。而实际上9958以她的名义筹得的数字是这个捐款额的50倍,100万元。
剩下的98万去了哪儿?1月14日晚儿慈会在其发布的公告中称:转款的2万元分别来自微公益和水滴筹,各是1万元,用于吴花燕的治疗。根据吴本人和家属的捐款使用要求,余下的款项留着手术和康复时使用。
但是吴花燕的亲属都否认了这种说法,并表示自己对余款一事毫不知情。
郑鹤红说:“其实从去年10月,那个募捐文案一出我就把事情看透了。一个在获得学校社会的资助后,每个月大概能有1000元生活费的孩子,怎么会连饭都吃不饱?这就是9958这几年对公益募捐的惯用操作,夸大患者的困难,但是对目前受助者已经从社会救助体系中获得的资源绝口不提,这样有助于为募捐设置一个较高的金额提供一些合理性。”
她是在去年10月为这次筹款事宜中的“蹊跷”发声的,但是当时呼应的声浪很小,甚至还有人讽刺她“见不得人好”。而眼下,站在她身边的人似乎多了起来。
郑鹤红认为,这次吴花燕也毫无疑问成了9958慈善捐款敛财的工具。“在她本人生前并不知情的情况下,公开部分夸大其生活境遇的募捐事迹,在多个平台发起相同案例的项目捐款,其实这是一种超额募捐,以达到公益机构囤积捐款的目的,囤积的捐款公益机构是可以被允许通过金融理财获得收益的,而这一部分收益是可以不用于慈善捐款的。”郑鹤红推测。
而根据慈善法第五十七条规定“ 慈善项目终止后捐赠财产有剩余的,按照募捐方案或者捐赠协议处理;募捐方案未规定或者捐赠协议未约定的,慈善组织应当将剩余财产用于目的相同或者相近的其他慈善项目,并向社会公开。”
郑鹤红透露,从一年半以前开始,自己和不少9958的资深志愿者成立了监督小组,到目前她们已经向民政部提交了近20个证据链比较确凿的违规募捐项目。
这些项目有不少相似性,比如都会选择那些病情危重不治,家中条件很差、没有能力跟进慈善捐款进程的患儿家庭作为捐助对象。
另外不少募捐案例也出现了,同一个受助者信息,同时在多个线上募捐平台以相同的捐赠款用途和数目进行募捐的情况。“有的个案,大概是害怕互相拷贝项目信息太张扬,就会给孩子换个小名发出来。”郑鹤红解释。
在志愿者的统计中,公开募捐的数百名病孩中,最终死亡的比率超过了30%。而根据郑鹤红长期从事儿童救助领域方面的经验判断:在随机不可以挑选病种救助的情况下,如果社会公益力量有效介入,患儿的死亡率绝对不会那么高。
捐款去了哪儿?
根据公开资料,儿慈会是2010年1月12日成立的具有民间色彩的全国性公募基金会。其主要宗旨在于募集社会资金,开辟民间救助渠道,救助有特殊困难的少年儿童,资助和促进民间公益慈善组织为少年儿童服务。
而9958则是其中一个主打的自主项目。在其官网的项目介绍中写到:9958儿童紧急救助项目致力于改变中国近2000万0-16岁农村困境儿童的生存状态,保障受疾病、意外伤害、灾害等影响的贫困儿童的生存权,及时解决医疗经费紧缺和医疗资源管道不畅的问题……
根据儿慈会和9958的机构年报中近几年的收支数据中可以看出,9958项目一直是儿慈会众项目中慈善收入一直占比很大的项目。用郑鹤红的话说:“这个项目是当时儿慈会唯一一个自己孵化的子项目,一直都是儿慈会的拳头项目”。
比如在2018年儿慈会公开募捐收入为52253.626万元,慈善活动支出和管理费用为56956.7893万元,其中9958项目额年度总募款约为16687.7万元,收入则是16794.1万元。可以得出,当年9958项目收入占到了基金会总收入的30%左右。而在此前,9958每年的收入其实都是大于支出的。
林三喜(化名)是经常参与网络平台捐款的热心人士,她在听说近日9958的负面消息后,翻看了自己微公益中和9958相关的捐款记录,发现她参与捐助的3个项目中,两个去年8月开始在网上公开筹款且目标筹款额度均为30万元的救助项目,至今分别得到了3万元和7万元的捐款,但是未有9958对其的更新救助记录。
林女士参与的另一个筹款数额也为30万元,且达到了筹款目标的项目,在对捐助者公开的项目信息进程中,最终仅有3.6万元对受助人的转款记录被公示了出来,那么剩下的20多万去了哪儿?无人可知。
同样有此遭遇的,还有刘女士。去年10月看到9958发布的一条“女童欣然遭遇车祸父母双亡“的项目捐款消息后,刘女士很心疼,她分3次给这个线上筹款项目打去了310元,然而就在昨天她打开捐款页面时,这个拟捐款额为90万,实际捐款超过30万元的项目,没有任何受助者收到捐赠的公示信息。”我在微公益上参加过不少项目,一般都会在没有达到捐款额度但是筹集了一定款项后先转给受捐人。但是这个项目已经快小半年过去了,为什么没有任何动静?”刘女士感觉心寒。
“麻烦您先办法帮我查一查这位受捐小女孩目前的状况,还有我的钱究竟去了哪儿。”刘女士在电话里拜托记者。
“其实按照9958成立之初的操作流程,如果是危重的孩子,我们几乎当天筹到的款项就会当天转给资助者,信息公开或许不会天天更新,但肯定1个月会更新1次捐赠进程,这也是合乎慈善法要求的。”郑鹤红介绍。
前两年,9958部分志愿者和她对捐款项目逐一进行核查,发现其官网上不少写着“孩子已经离世,变为天使“的项目捐款通道依旧开放着。而也有一部分孩子,志愿者明明还在亲自跟进服务,却在募捐主页上打出了“已经去世”的字样。
记者看到了2013年发布的一个为4岁白血病患儿刘永潓泊捐款的项目,当年网站上就显示,这位男孩已经因为病重去世。
但是至今,他在9958官网上的募捐通道依旧没有关闭,记者尝试了点击“我要捐款”按键,顺利通过其系统生成的二维码,用微信支付了捐款,并且获得了捐赠号。那这笔以已经病逝的孩子收取的捐款,究竟用于何处了?
1月16日凌晨1点多,就在刘女士为自己捐款是否真的能到达苦难的孩子手中而辗转难眠时,她刷新到了微公益在1月15日的更新“感谢大家的监督,欣然的情况比之前好太多了……关于欣然微公益转款的事情是这样的:因为给她在水滴也开通筹款,所以有限转了那边的善款。昨日负责人也已主动联系孩子外婆提交了转款申请,近日我们将公示孩子的善款支出,请大家监督。”
刘女士的情绪稍微舒缓了些,然而为何捐款更新消息要在9958遭受质疑后放出,且关于实际捐助款项的措辞依旧模糊不清?她又在水滴筹的9958项目中寻找欣然的募捐项目,发现没有找到。
捐赠者刘女士于1月15日晚间看到的自己参与的9958捐助项目十分突然的进展信息。 受访者供图
神奇的合作医院
在儿慈会公开的帮助对象条件中,有一条明确写着“0—18岁”这个未成年人的年龄限定,作为子项目的9958,按照规定也应该遵守。但是在9958的一个叫做慈心福佑公益基金的子基金中,受助者年龄超标情况十分常见。
“这里面公开的受助者资料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这其实就是违规操作的。”郑鹤红说。
根据公开资料,这一基金是隶属中华儿慈会9958救助中心的子项目,由北京中建材公司和同天科技有限公司发起、致力于救治贫困的强直性脊柱炎患儿,联手扬州慈心堂医院为这一特殊群体施以援手。
腾讯公益的项目公示显示,慈心福佑基金会总共接到2432人求助,最终资助的受益患者是593名,拨款中支出额度为866.51万元。
根据知情者爆料,这些受助者不少被送往了扬州邗江区一家叫做慈心堂的民营医院,这家医院以针灸为特色,在卫建委的医院资质查询网站上,记者看到这家医院是一家一级医疗机构,诊疗科目主要为内科、外科 、妇产科、肛肠科专业、针灸科专业、推拿科专业等。
最早收到报料人消息的风湿科医生聂医生告诉记者,其实对于多位强直性脊柱炎、红斑狼疮以及银屑病的治疗,目前已经有了公认规范化的治疗手段,即服用靶向药物,而从未听说有通过针灸能够治愈这些疾病的。
为何选择这三种疾病分析,聂医生和郑鹤红给出了相似的推测:这几种疾病都是需要长期维护,治疗成本比较高的疾病,但是大部分情况下不会治愈,偶尔却又会有自愈的可能。
在慈心堂医院的官网上,记者看到了3篇其与慈心福佑公益基金合作治疗患者的报道。其中一篇就详细记述了1994年出生,患有银屑病和强直性脊柱炎的男孩曹梦,在2015年前后被基金会送来医院后,通过针灸为主的治疗手段,彻底被治愈的经历。
记者致电慈心堂医院,工作人员也承认:的确来过一些从9958公益那边介绍过来的病人。一个全国性的公益基金为何不选择北上广等三甲医院,而将合作方选为一家民营一级医疗机构,不得而知。
郑鹤红找到了一位患有红斑狼疮、被9958送去扬州慈心堂治疗半年后死亡男孩的父亲,希望他透露更多细节,但是这位父亲回应:“基金会的人对我们挺好的,还给我们钱治病。”郑鹤红为这位父亲的麻木而心痛,“要知道红斑狼疮是在接受正规治疗的前提下,死亡率极低的疾病。”她说。
记者在9958官网试验为已经离世的病童捐款后获得的捐款成功凭证。 杨书源供图
变味的公益项目
患儿爸爸庄龙章在接受9958救助3年后,彻底和机构失联了,而在自己儿子账上剩余的约6万元善款,他也不知道去向何处。
2014年底,儿子小庄白血病病情恶化后,山穷水尽时庄龙章通过记者牵线搭桥找到了9958,为其在腾讯公益上申请了捐款通道。当时的众筹目标是20万,最终共有6311人参与了捐款,达到了捐款目标。
9958要求庄爸爸通过筹集报销发票来换取治疗经费。庄爸爸一时难以凑齐,再次救助媒体,这次和9958协商过后,同意先行拿出5万元给庄爸爸用于孩子治疗。
只是自从那笔转款以后,9958几乎淡出了一家人的视线。起先两年,庄爸爸还会每年筹集一次几千元的医药费发票给北京的基金会,发票寄出后两三个月后,在庄爸爸的催促下,相应金额的钱才会打来。“当时工作人员的态度都不太好,就感觉眼下是在做一场买卖,我拿发票去换捐款。”
但是自从2019年初起,寄出去的发票再也没收到回音了。
“我给他们打电话,都是语音自动服务,联系不到工作人员。官网上的邮寄地址也已经失效了。”而为一家人提供一对一服务的志愿者失去了音讯。
现在儿子基本已经康复,庄龙章想把自己孩子募捐账户里剩余的款项捐给其他需要帮助的孩子,但是因为一直联系不到机构的人无法实现。
2018年,陈建淑经人介绍通过9958为13岁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女儿筹措治疗费用,当时在腾讯公益上筹到的款项大约是7万元。9958在陈建淑女儿手术时向医院账户先后两次转去了3万元治疗费和1.4万元的生活费。但是当女儿出院病情出现反复时,联系9958工作人员,却被告知无法直接转账过来,并且要求陈建淑“先到正规医院办住院,到时拿着报销凭据去报销”。这让这个家徒四壁的家庭陷入僵局,“如果我有钱垫付医药费,怎么还用得着要捐款呢?”她说。现在一家人因为女儿的病已经负债10万元,陈建淑不知道最近这个公益项目被曝光出的系列问题,她只希望能用方便的办法拿回给孩子治病的3万多元募捐款。
“公益机构不就是应该在病人需要的时候提供帮助吗?现在就好像成了我在求着他们。万一是病情重的孩子,不就耽误了?”庄龙章很困惑。
“我们几个元老经历了9958从无到有的历程,那时大家一门心思就想做为孩子们做点事,甚至没有拿工资的全职人员。但是现在它已经完全演变成了另一个我们想象不到的样子。”郑鹤红觉得9958的失控,是从2014年当时组建儿慈会的几位元老因为年事过高离开开始的。
根据郑鹤红所述,现在9958的项目主管王昱当时还是一位兼职的志愿者。“其实当时在她为项目提供服务时,就出现过不太愉快的状况,但是都觉的或许是公益新人不太懂行,也就没有在意。”
而眼下,9958的许多项目违规操作之处的确太多。也有目前还在项目中的志愿者向郑鹤红反映:目前王昱的权力实在太大,一个50多万元的捐赠项目,不需要通过儿慈会的秘书长审核通过,自己签字后就能发布上线了。
许多社会上的志愿者见证了这几年9958在资助方面的一些乱象,有的开始转而搜集项目中不符合慈善法规定的证据,向相关部门举报监督;也有的志愿者不忍离开,在他们的想法中,这个项目的确能帮助自己发现那些需要帮助的孩子,如果他们一旦离开,或许他眼下正在追踪帮助的孩子就会失去最后的屏障,再也无人监督追问资助款项究竟去了哪儿。
在儿慈会的理事会名单中,可以发现众多国内公益界意见领袖。他们是否对9958这些年的象一无所知?郑鹤红曾经向其中一位领衔的理事会成员反映了9958这几年的问题,希望他请辞在基金会中的社会职务,但是那位理事拒绝了郑鹤红的建议。记者今天上午也询问了理事会另一位成员,她没有对此事做出正面回答,表示“最近都在外出”。
记者给儿慈会秘书长王林、副秘书长姜莹、9958项目主管王昱分别拨打了电话,均未接通。
记者问起郑鹤红在实名举报9958之前,是否有过顾虑。她的回答很坚决。“如果有朝一日,它真的变成了吃孩子的狼,那我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庇护呢?”郑鹤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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