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李想俣
近日，重庆市南川区一家成立仅一年多、只有50余名医护人员的民营中医院，竟宣称能让大三甲医院也治不好的癌症患者“重获新生”，多次大批征集患者进行免费治疗，还被写入了当地政府的产业发展计划，在社交媒体上引发关注。
被报道的“抗癌扶贫”
重庆市万州区作协副主席、原《三峡都市报》总编辑钱犁曾在金佛山中医院接受了免费治疗。今年65岁的钱犁告诉《中国新闻周刊》，2019年3月，他被重庆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确诊为淋巴癌，情况较为严重，下腹腔内有一个6.8厘米的包块。因年龄较大，他并未进行手术和放疗、化疗，而是选择服用靶向药物，但治疗效果一直不理想。
从2019年12月8日起，钱犁在金佛山中医院接受了20多天的治疗。在院期间，医生每天上午都会为他在下腹部患处贴敷“九世贴”，每天更换一次，此外，医院每天还会让患者们服用统一的中药丸药。在治疗一周多后，钱犁触摸下腹部的包块，有可感的软化、缩小。出院后，钱犁又到重庆市万州区人民医院进行了影像医学检查，发现下腹部原来的包块已完全消失。他自称目前状态良好，身体各项指标较为平稳。
钱犁提到，他住院时接触的病友均内服、外敷同样的药物，其中大部分人都有好转，但也有患胰腺癌的患者最终不治去世。此外，该院对于接收病人也是有选择的，对于病情非常严重的病人，医院也会拒收。
据金佛山中医院官网的公开信息，该院于2019年10月17日正式投入使用，建筑面积约2952平方米，内设妇科、肿瘤科、内科、中西医结合科等6个科室，配备医护人员50余名，目前住院区设置床位66张。
根据医院官网的介绍，该院“主要治疗肿瘤相关疾病。使用中医药外贴的形式治疗，不开刀、不放疗、不化疗。无毒副作用，无耐药性，无瘾药性。”
进入该院网站首页，《重庆南川金佛山中医院百名扶贫战线肿瘤患者免费诊疗活动》的红头通知铺满屏幕，随后滚动出现的则是三名典型病例的新闻报道链接，以及《新华每日电讯》《重庆日报》对于该院健康扶贫的报道。向下滑动页面，依然是矩阵式排列的治疗案例报道，十分醒目。
11月20日，《重庆晨报》官方微博发布了一篇题为《这些癌症患者，因中医药而重获新生》的报道。报道介绍了两名乳腺癌复发患者经过重庆市南川区金佛山中医院的纯中医药治疗，重获新生的经历。
2019年10月以来，《中国妇女报》《中国报告文学》《重庆日报》《重庆晨报》、上游新闻、华龙网、法治之窗等多家媒体对金佛山中医院执行“健康扶贫”专项医疗救助活动均有报道。
对于纯中医药治疗肿瘤，让患者“重获新生”的说法，广东省中山市人民医院肿瘤分院院长陈宏认为是站不住脚的。陈宏表示，目前的肿瘤、癌症治疗需要以手术、放化疗和靶向药物治疗为主，中医药在肿瘤、癌症治疗中起到的是提高免疫力等辅助性作用，不能作为主要治疗方式。目前医学界并没有循证医学的双盲对照试验结果支持仅靠中医药能治疗、治愈癌症。
与当地政府部门紧密合作
《中国新闻周刊》从该院网站上发现，早在2019年10月正式开业前，金佛山中医院就向重庆南川区、涪陵区、黔江区等区县的乡镇人民政府、街道办事处发布了征集40名肿瘤贫困人口参加免费诊疗的通知。一周后，该院又追加发布了一条通知，并特别注明“各乡镇街道予以重视，加大宣传力度，迅速通过村（社区）干部、帮扶干部、驻村社干部，全面排查，摸排符合条件人员。在规定时间前将相关表格、确诊证明和病历传到区扶贫办邮箱。区扶贫办收集汇总后传至医院。”该通知末尾还附上了区扶贫办工作人员的联系方式。
该院官网随后的一条公告显示，在2019年10月18日，在妇联、扶贫部门支持下，重庆100位肿瘤贫困患者获得了金佛山中医院的免费诊疗机会，疗程为21天，主要在于控制肿瘤病情，缓解疼痛，帮助患者体质恢复。
在接下来的一年多中，该院的治疗热情又从贫困患者转移到了新闻工作者和罹患肿瘤的扶贫工作者身上。2019年11月8日记者节当天，该院官方微信公众号发布了《新闻战线百名肿瘤患者无偿诊疗活动》。2020年8月25日，医院又发布一条《重庆南川金佛山中医院百名肿瘤扶贫工作者免费诊疗活动征集》的信息，报名时间从8月26日到10月17日。
8月征集活动报名时间的最后一天，该院又发布一条《重庆南川金佛山中医院百名扶贫战线肿瘤患者免费诊疗活动》，这次报名时间截止到11月17日，治疗也改为了居家用药。
这些公告还都要求入院患者签订《肖像权、姓名权授权协议》，向该医院授予个人肖像权、姓名权等相关权益的使用权，用于新闻报道和科研数据的呈报。
而前述媒体关于金佛山中医院的报道大部分集中于2019年10月17日发表，当天正是中国第六个扶贫日，也是金佛山中医院的开业日。这些报道基本也都围绕着同一个主题——“健康扶贫”。前述新华社报道也提到，上述患者是通过重庆各级扶贫、妇联等部门与金
佛山中医院联合开展的扶贫专项行动，到该院接受为贫困癌症患者提供的免费治疗。
一家成立不久、规模不大的民营中医院是如何能够与重庆各级扶贫、妇联等政府部门开展合作的？重庆市南川区扶贫办一名工作人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扶贫办和当地妇联曾共同为金佛山中医院筛选贫困病人，但当时扶贫办筛选报送的患者不符合医院要求。该医院官方微信公众号也曾发布消息称，今年4月，重庆涪陵区、南川区两区妇联主席到该院慰问。
重庆市南川区委宣传部官方微信公号“南川发布”曾发布消息称，2019年10月10日，区长张兴益来到中医药科技产业园区，专题调研南川金佛山中医院项目。张兴益指出，要主动衔接、靠前服务，全力解决企业困难问题，推进南川金佛山中医院如期投用，推动南川金佛山中医院大健康产业园项目早出形象、早见成效，全力助推全区中医药全产业链发展。
上述消息称，南川金佛山中医院大健康产业园项目是集中医院、中药材种植基地、中医药资源开发与应用实验室、中草药消毒剂厂、中草药日化用品厂、中医保健厂、中药制药厂、蔬菜种植基地以及康复中心于一体的中医药大健康产业化项目。对此，金佛山中医院一名陈姓工作人员向记者证实，金佛山中医院确有此类规划。
2020年8月21日下发的《重庆市南川区人民政府关于印发南川区促进大健康产业高质量发展行动计划（2020-2025年）的通知》又专门提到“以区中医院、金佛山中医院为龙头，积极探索中医治疗肿瘤临床研究。”
关联企业股东曾涉医疗诈骗
该院官网上除了铺天盖地的媒体报道、诊疗案例，一位医生的简介都没有，就连医院的出诊门诊表和预约挂号系统也是空白。对此，该院工作人员称，医院网站建设尚不完备。当《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追问该院的医生和排班情况时，电话另一边的工作人员却吞吞吐吐，只是说到医院挂统一的门诊号。
与前面多期免费诊疗的说法不同，前述工作人员表示，医院每一个疗程的费用在4~6万元，共21天，且无法医保报销，需要全额自费。
医院官网宣称，其独有的治疗肿瘤的中药诊疗技术，对各类早、中、晚期肿瘤患者辨证施治，将心理治疗、营养治疗、中草药靶向治疗有机结合。官网称，这一疗法具有见效快、疗程短的特点，用药次日见效，3至7天显效；一疗程21天可缩小整瘤体25%以上。
在介绍中，一味名叫“九世玄极草”的草药尤为引人注意。该院介绍称，九世玄极草以外敷的形式，药物成分通过毛细血管吸收和细胞传递直达病灶区，激活人体免疫细胞，分泌细胞因子、增强诱导型一氧化氮合酶mRNA的表达而增加一氧化氮的合成，从而发挥其抗肿瘤的活性。
通过搜索商标发现，“九世玄极草”早在2017年就已经被重庆永钢投资有限公司注册了商标。此外，永钢公司还在陆续注册了“九世贴”“青囊玄特酒”“圣合六气丸”等商标，并在2017年9月进行了一次作品著作权登记，作品名称为“青囊秘笈”。其中，“九世贴”也是金佛山中医院大力宣传的独门秘方之一。
重庆永钢投资有限公司的法人及大股东是沈永钢。经工商注册信息系统查询，重庆南川金佛山中医院有限公司成立于2019年7月9日，注册资本200万元人民币，由沈杰、雷雨任股东，沈毅为法定代表人。通过企查查搜索，沈杰名下还有多家公司，其中就包括在沈永钢为大股东的重庆永钢汽车配件有限公司任执行董事、总经理。该公司此前的法定代表人为沈永钢。
经调查，沈永钢担任法定代表人、股东或高管的公司有20多家公司，实际控制30多家公司。这些公司主要以重庆永钢投资公司为核心，涉及汽车配件、钢铁、橡胶、商贸、建材、工程、物流、房地产、生物科技、叫车软件、金融小额贷等领域。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在电话里询问沈毅是否为沈永钢之子，沈毅并未否认。沈永钢在电话中也未否认自己与沈毅的父子关系。
据公开信息，沈永钢还通过重庆永钢投资有限公司参股了贵州一加二金融科技有限公司。简介中称，该公司是贵州省国资委监管下的国有控股互联网金融平台公司，聚力于为贵州省“大扶贫、大生态、大数据”提供创新金融服务。公司由贵州省担保行业协会会长单位——贵州省众维中小企业信用担保有限公司国有控股。
根据2017年重庆市璧山区人大常委会官网公布的《璧山区人大代表对外公开信息表》，沈永钢为璧山区人大代表，职务为重庆永钢橡塑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
值得一提的是，早在2012年，多家媒体都曾报道过重庆市沙坪坝区法院审理的一起特大医疗诈骗团伙案。该团伙共26人，为首者名为雷世毓，当时身份是重庆百草堂圣百草科技有限公司股东、圣百草医院院长。该团伙曾请兽医坐诊，雇佣“医托”欺骗患者，并以秘方、特效药的名义高价向患者出售成本仅二三十元的普通中药。而这位雷世毓正是沈永钢名下多家公司的合作伙伴。
该医疗诈骗团伙中还有一名名为谭春容的成员。记者搜索沈永钢作为法定代表人、大股东的多家公司年报的企业联系电话，发现了一个昵称为“蓉姐”的账号。拨通该号码，手机铃声为重庆永钢橡塑有限责任公司的广告语，电话接通后，对方并未否认自己的姓名为谭春容，以及其与涉案团伙中另一成员蒋大平的夫妻关系。
对于网络舆论对金佛山中医院的质疑，医院一位姓陈的工作人员表示，按有关部门要求，此事统一由南川区委宣传部回应。而重庆南川区委宣传部新闻科工作人员则告诉记者，此事尚在处理中，还没有结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