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9日，白俄罗斯总统亚历山大·卢卡申科（Aleksandr Lukashenko）以约80%的选票第六次连任，这一选举结果引发了白俄罗斯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抗议示威活动，抗议者称总统大选存在舞弊。当日，多达10万名抗议者涌入白俄罗斯首都明斯克市中心，相对于白俄罗斯整个国家950万的人口，这一日参与抗议人数的比例已近总人口数的百分之一。

65岁的白俄罗斯总统卢卡申科在1994年当选，至今已经执政26年，是欧洲任期最长的总统。1996年，白俄罗斯举行全民公投，扩大总统的权限，使卢卡申科的总统任期延长了两年。2004年，白俄罗斯的全民公投解除了对总统两届任期的限制。之后，卢卡申科分别于2006年、2010和2015年连任白俄罗斯总统。

此次由白俄罗斯大选引发的危机，与2013年的乌克兰危机有很大相似性，亲俄派总统卢卡申科的连任引发了亲欧反对派的抗议并造成内乱。白俄罗斯是俄罗斯与欧洲之间的战略缓冲地带，也是以俄罗斯、美国、北约为代表的东西方势力角逐的战场前线。白俄罗斯会不会成为东欧地缘政治的新爆点？各方势力的介入又会不会让白俄罗斯成为“下一个乌克兰”？

图：白俄罗斯抗议卢卡申科连任现场

“俄白联盟”抱团取暖，“奶妈”俄罗斯接纳白俄罗斯50%以上出口

曾有人比喻，白俄罗斯和俄罗斯是“搭伙过日子的两口子”。每次在新闻媒体上出现，白俄罗斯这个名字也总是和俄罗斯打包在一起。历史上，白俄罗斯人、俄罗斯人与乌克兰人也拥有共同的祖先——东斯拉夫部族。即便1991年白俄罗斯脱离苏联正式独立后，白俄罗斯在政治、经济和文化上都和俄罗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中国有句老话叫做“抱团取暖”，苏联解体后，独联体地区到处弥漫着无望和失败情绪。两个在地缘上相互倚重，在经历上颇为相似的国家开始寻求创造性的联合，即俄白联盟。对于俄罗斯来说，白俄罗斯是阻拦西方猛兽的要塞，是能源出口管道运输的命门；而对白俄罗斯来说，依靠俄罗斯这匹“瘦死的骆驼”是在当时的政治荒漠中唯一的自救法则。1999年，俄白两国签订《建立联盟国家条约》时，时任俄罗斯总统叶利钦紧紧握着卢卡申科的手说：“合作直到永远。”

白俄罗斯总统卢卡申科曾公开表示，俄白两国的军事合作堪称世界典范：每两年一次的军事演习、共享军事基础设施、联合国防武装部队等等，可以说两国在安全上的相互依赖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2019年，美国退出《中导条约》时白俄罗斯就表示：“莫斯科和明斯克有能力做出决定，将北约可能改变地区力量平衡的措施‘化为乌有’”。

今年8月27日，在白俄罗斯因大选结果爆发抗议后不久，俄罗斯总统普京不顾国际社会批评，毅然决然地成立警察部队，表示：“应卢卡申科总统的要求，必要时候会进驻白俄罗斯维稳。”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句话放在白俄关系上依旧非常使用。除了政治上的紧密相连，白俄罗斯对俄罗斯的经济依赖已达到了一个很高的程度。白俄罗斯曾被誉为苏联的“装配车间”，形成了重工业为主的经济结构，机械制造与冶金工业占据白俄GDP的1/3、出口的1/2。但囿于能源原料匮乏，白俄一直以来严重依赖俄罗斯的廉价石油和天然气，86%以上的能源原材料从俄罗斯进口。

图：2000-2016年白俄罗斯原油、天然气进口量与进口国；数据来源：www.researchgate.net

然而，俄白能源合作并非简单的“买卖关系”，俄罗斯一直以来扮演着“奶妈”的角色，通过免征石油出口税的方式向白俄罗斯提供巨额“能源补贴”，补贴额度一度占据白俄罗斯GDP的20%。白俄罗斯一方面得以低于市场的价格进口俄罗斯原油供国民使用，另一方面还可以向国际市场高价销售石油制品，保证稳赚不赔。

除了做输血的“奶妈”，俄罗斯还是白俄罗斯名副其实的“金主爸爸”。作为白俄罗斯最大的债权国、最大贸易国和最大投资国，俄罗斯持有白俄罗斯38%的国债，接纳白俄罗斯一半以上的出口。承载白俄罗斯40%发电量的Astravyets核电厂，从资金到技术全部都由俄罗斯倾情投资。

图：2000-2018年白俄罗斯受俄罗斯能源补贴及对俄出口商品价值；数据来源：Belstat

正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卢卡申科上台后贯彻与俄罗斯的经济一体化政策，1996至2008年白俄罗斯GDP连续12年年均增长8%以上，通货膨胀率从1991年的103.9%降到2008年的13.5%，居民生活得到很大改善。相比于其他前苏联国家的“一片惨淡”，白俄罗斯可以说各方面都恢复并超越了苏联解体前的水平。

白俄罗斯愈发抗拒“仰人鼻息”，西方反对派势力破土而出

1994年卢卡申科竞选白俄罗斯总统时曾说，自己坚信斯拉夫民族是能够在巨大打击之下把苏联所有民族联合起来的核心。在白俄罗斯，随处可见俄语的报纸、杂志和电视节目，几乎人人都会说白俄语和俄语，两国公民往来间不需要任何签证。曾经俄罗斯为照顾国内就业率，要求公司优先雇佣母语为俄语者。白俄罗斯立刻发声指责，表示俄语对他们来说和母语（白俄罗斯语）一样流利，俄罗斯政府随即在规定中增加了“白俄罗斯除外”的条款。

但是这种看似亲密的依赖下，俄白两国却各有心事。俄罗斯觉得小弟恃宠而骄，白俄罗斯则愈发抗拒仰人鼻息。2014年因克里米亚危机受到欧美严厉制裁的俄罗斯，不得不着手提高油气价格和出口税率，被迫“断奶”的白俄罗斯一时之间无法接受，和克姆林宫吵得不可开交。正所谓唇亡齿寒，目前白俄罗斯外债已经占GDP的41.7%，接近危险的边缘。

要知道，白俄罗斯号称经济转型20余年，但国有经济成分仅仅下降了7.2%，全国财政收入的76%仍旧依赖国有经济要素提供。政府一旦没钱，教育、医疗、福利等白俄罗斯人享受了几十年的待遇都将面临土崩瓦解的风险。“不给糖，就捣蛋”，白俄民众的生活受到影响，民族主义情绪日益激烈，想要摆脱俄罗斯的束缚，拥抱西方的反对派势力早已破土而出，生根发芽了。

白俄罗斯一项民调调查了2018年至2019年之间，白俄罗斯民众对于“白俄罗斯应该在哪个联盟”这一问题的回答。相比2018年初63.9%的白俄罗斯人认为应该跟俄罗斯联盟，2019年末时支持这一观点的白俄罗斯人的比例已降至40.4%。相反，支持“应该与欧盟联盟”这一观点的白俄罗斯人比例，同期从20.2%上升至32%。

图：2018年1月-2019年12月民调：白俄罗斯应该在哪个联盟？数据来源：Vardimatski白俄罗斯数据分析工作室

另一方面，俄罗斯民众对白俄罗斯总统卢卡申科的认识也在发生巨大变化，越来越多的俄罗斯认为卢卡申科是一个只会吸血的政客。俄罗斯公共意见研究中心2017年的数据显示，俄罗斯民众中对卢卡申科持正面评价的比例仅为17%，认为“卢卡申科是俄罗斯真正的朋友，他实施支持俄罗斯的政策方针”。而对卢卡申科持负面评价的俄罗斯民众则占比73%，他们认为“卢卡申科是一个愚蠢的政客，支持莫斯科只是为了获得贷款、石油和天然气折扣，实际上他实施让白俄罗斯独立的政策”。

图：2017年俄罗斯民众对白俄罗斯总统卢卡申科的认识变化；数据来源：俄罗斯公共意见研究中心

乌克兰危机后白俄罗斯经济急转直下，与周边前苏联国家形成落差

曾几何时，依靠俄罗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白俄罗斯可谓是傲视一群前苏联国家。由于卢卡申科政府基本保留了前苏联的社会保障体制，白俄罗斯人可以享受高额的退休金、免费的教育和医疗，低廉的房价和水电。比如，花费在面积为85平方米的公寓上的开销例如水电、暖气和垃圾费等（不含房租），在白俄罗斯每月约为53美元（约合362元人民币），只占当地人均月工资的12.6%；而在周边国家如波兰，同等物资的花费约为184美元（约合1257元人民币），占当地人均月工资的19%。

然而在2004年至2006年左右，遍及独联体范围的、以“民主自由”为口号的“颜色革命”也波及到了白俄罗斯。2006年3月19日，白俄反对派就曾在首都明斯克市中心支起帐篷，集结千人，指责政府选举舞弊。但实际参与者寥寥，数日后即被清场。究其原因，“颜色革命”那时候在白俄罗斯尚未有足够的群众基础。

可惜荫蔽于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2014年后，俄罗斯经济形势在欧美多轮制裁、油价持续低迷和乌克兰危机等多重打击下急转直下，对外部市场依赖度较高的白俄罗斯经济饱受连带之苦，GDP出现近20年来首次负增长，同比下降3.9%，白俄罗斯本币累计贬值52.6%，出口收入缩水26%，外汇收入骤减24.6%，黄金外汇储备减少近10%。截至2016年，白俄罗斯GDP仅剩477.23亿美元，两年间跌了四成。

而今年的疫情更是使白俄罗斯国民经济雪上加霜。白俄罗斯通讯社报道数据显示，受疫情影响，2020年白俄罗斯1月至7月GDP同比下降1.6%，货物出口额更是在1月至5月之间暴跌19.1%。俄罗斯信用评级机构专家丹尼斯·阿诺霍夫称，2020年白俄罗斯GDP同比预计将下降5%，加之俄罗斯补贴的减少，国家预算可能出现赤字。

图：2006-2019年白俄罗斯GDP及外债总额；数据来源：世界银行官网

相比白俄罗斯国民经济近十年来的多次“腰斩”，与白俄罗斯毗邻的波罗的海三国却是另一番景象。从1993年到2019年，爱沙尼亚、立陶宛和拉脱维亚人均GDP增长了8倍以上，分别从2681美元到23659美元，从1801美元至19455美元，从1761美元至17836美元，目前三国都已迈入发达国家行列。而同期乌克兰、白俄罗斯和俄罗斯三国人均收入仅提高了2至4倍。苏联解体前夕，俄白乌三个斯拉夫轴心国与波罗的海三国人均收入差距不太大，平均约为波罗的海三国人均收入的80%。而现在，即使是最发达的俄罗斯，人均收入也只有波罗的海国家的一半左右，而白俄罗斯仅为1/3左右，乌克兰仅为1/5左右。

图：2017年白俄罗斯与周边国家平均人均工资对比；数据来源：tut.by

一位白俄罗斯国立大学的中国学生这么转述当地年轻人的话：“看看我们的邻国立陶宛、波兰，他们的经济水平是多么的发达，他们拥有前往欧洲更发达地区的自由，他们能赚到钱，享有更高水平的生活，而我们却被困在白俄罗斯接受这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

经济低迷的压力不断迫使白俄罗斯政府削减福利和补贴、公务员减薪裁员、油电成本上涨......原本白俄罗斯人聊以自慰的福利待遇，如今在“金光闪闪”的邻国衬托下也显得杯水车薪。数据显示，目前白俄罗斯明克斯市一居室公寓的月租金已经占据人均工资的77％。也许，白俄罗斯人民渴望改变了，渴望能赚到足够的钱去享受更精致的生活。但是目前看来，一部分白俄罗斯民众认为，总统卢卡申科并不能给他们这些。

今年8月23日，数万名立陶宛人模仿1989抵抗苏联时的“波罗的海之路”，手拉手筑起人墙，向邻国白俄罗斯的反卢卡申科示威者遥寄支持，就连立陶宛总统那乌色达也加入其中。同一天，数百名拉脱维亚人也在白俄罗斯边境发起了手拉手的声援活动。另外，爱沙尼亚首都塔林、捷克首都布拉格也都计划发起类似活动。9月1日，波罗的海三国再次发力，宣布禁止卢卡申科和其他29名白俄罗斯政府高官入境，还商定在白俄罗斯核电厂启动后停止从白俄罗斯购买电力。不得不说，这个曾经骄傲的斯拉夫民族，如今在历史的路口面临着挑战。

除此次反对大选结果的抗议外，白俄罗斯历史上也面临过多次难题

此次反卢卡申科抗议是白俄罗斯在当下面临的一次历史难题，而白俄罗斯在历史上也面临过多次民族苦难。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白俄罗斯是所有苏联加盟共和国中受战争打击最沉重的国家。面积只有20万平方公里、人口不足千万的白俄罗斯在二战中有235万多人死亡，这一数字约占白俄罗斯总人口数的1/4，约占全苏联二战中死亡人数的1/10。当时在白俄罗斯的犹太人几乎全部被杀，首都明斯克约85%的建筑和街道在轰炸中被摧毁。整个白俄罗斯290座城市中的209座城市被战争摧毁，另外，战争摧毁了白俄罗斯约85%的工业及超100万幢建筑。

除战乱以外，1986年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也是白俄罗斯历史上一次重大的民族灾难。因风向与地形原因，临近乌克兰的白俄罗斯是受放射性尘埃影响最严重的国家，约70%的放射性尘埃降落于此，导致白俄罗斯约1/5的耕地因核辐射污染变得无法耕种，2000多个村镇居民被疏散。自1986年以来，白俄罗斯共有超过50万人被迫迁移到其他地区居住，约200万人生活在重污染的地区。

根据切尔诺贝利国际人道组织的数据，由于核物质的半衰期过长，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给白俄罗斯造成每年约20%的财政损失，带来的损失总额则高达2350亿美元。

迈入2020年，反卢卡申科抗议则是白俄罗斯在历史的岔路口面临的又一次挑战。白俄罗斯是否能够挺过此次内乱？国内外各方势力的角逐又会做何终结？

目前，卢卡申科在国际上面临的局势不容乐观，尽管俄方已经警告美国和欧盟不要以任何形式干涉白俄罗斯内政，并表示反对派要求卢卡申科下台是在将白俄罗斯推向类似委内瑞拉的局面。

欧盟方面已经表态拒绝接受白俄罗斯此次的选举结果，并誓言要对“动武、镇压及伪造选举结果”的相关责任人进行制裁。欧盟高级外交官博雷尔警告，不应允许白俄罗斯成为 “第二个乌克兰”，并表示必要时会针对卢卡申科“采取行动”。美国则表示，若俄罗斯干涉白俄罗斯事务，华盛顿或实施制裁。

除此以外，白俄罗斯还面临周边国家的“围堵”。波兰、立陶宛、拉脱维亚曾公开下通牒，称如果对白俄罗斯调解失败则将对其实施制裁。立陶宛甚至公开为白俄罗斯反对派站台，白俄罗斯反对派领导人季哈诺夫斯卡娅目前正流亡立陶宛。

浙外环地中海研究院副研究员孔琳认为，与乌克兰一样，白俄罗斯也在地缘政治中拥有重要的战略位置，是俄罗斯与欧洲之间的战略缓冲地带。2014年的乌克兰危机使其彻底倒向西方，也导致北约的威胁进一步逼近俄罗斯。对于俄罗斯而言，自然不希望坐视欧美介入，让白俄罗斯成为“第二个乌克兰”。

从另一个角度说，欧盟或也在担心白俄罗斯成为“第二个乌克兰”。乌克兰危机造成克里米亚半岛归入俄罗斯版图，乌克兰东部也处于半独立状态。如果俄罗斯武力介入白俄罗斯，那将是欧盟和美国都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参考文献】

Russia's Heroes 1941–45，Albert Axell，Carroll & Graf Publishers，2002.

Belarus: A Denationalized Nation，David Marples，Routledge，1999.

Belarus: Five things you may not know about the country，BBC News，2020.8.

Energy Issues in Russia's Relations with Belarus，Andreas Heinrich，2017.9.

《白俄罗斯：欧美与俄罗斯新的“角力场”？》，孔琳，2020年8月。

《“俄白联盟国家”20 年历史嬗变与发展趋势》，刘丹，2019年6月。

《白俄罗斯经济发展现状及前景》，韩璐，2018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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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辰夜 ww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