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摘要:英国华裔摄影师王身敦用胶片拍摄中国二十年,他记录了北京奥运会、四川汶川地震等历史时刻,但更喜欢定格普通人的静谧瞬间。对他来说,摄影是看世界、感受世界的方式。他相信,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就会拍出什么样的照片,“按下快门的其实是你的内心”。
文|殷盛琳 图片|王身敦 编辑|王珊
在咖啡馆见到王身敦(Andrew S.T. Wong)的时候,他穿一条略褪色的牛仔裤,套一件烟灰色的T恤衫,臂膀勾勒明显的肌肉线条,完全看不出来已经接近中国人常讲的“花甲之年”。
在他近60年的人生里,摄影是不可忽视的主题。从大学到工作,相机的型号不断更替,他的镜头对焦过地震、海啸、奥运等众多历史事件。他在路透社待了20年,从记者做到编辑、首席摄影、亚太区新闻图片副总监,再到两度担任荷赛评委,王身敦在新闻摄影领域取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就。但他说,对自己而言,那些被艳羡的经历都只是工作而已,他并不能从中得到快乐——比起迅速、准确、主题鲜明的新闻,他更喜欢隽永的、慵懒的摄影。
直至2008年,他从盖蒂图片社离开,决定成为“自己的摄影师”。他开始了自己的“漫游中国”计划,用黑白胶卷拍摄当下的中国,去城市也去乡村,搭公交也搭滴滴,没有明确的目的,对他而言更像是内心感受的一种影像表达。
“按下快门的其实是你的内心”,王身敦指向咖啡厅玻璃窗外一位戴着口罩、正蹲在墙角玩手机的年轻人。他说,不同的摄影师会有不同的选择,有些人会为青年背后的阴影激动,觉得那是好的构图;墙面的纹路在青年头顶形成十字架的图案,有些摄影师会去放大、再放大;也有人会聚焦于青年的表情,觉得他会有很大的生活压力,站在同情的一面去记录下来。
摄影更像是内心的折射,王身敦说,“你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感受到的就是什么样子,就有什么样的照片。”
近期,他将作为评委,参加“坚韧的力量”瞰世界·第六届(2020)中国无人机影像大赛(详情登录官网wrj.sohu.com,或在搜狐视频关注搜狐无人机),将他的摄影理念分享给公众。
以下为王身敦口述:
感受世界的方式
我是到了46岁才真正开始做属于自己的摄影,在此之前的20多年,都是在打工。我算是非常幸运的,大学毕业后就进入路透社从事新闻摄影,在那里待了接近20年。
但是对我来说,拍新闻意味着很大的压力。你会跟世界上其他最好的摄影师不停地竞争,要快,拍得快,发稿也要快。一个影像里要特别突出一些东西去讲故事,要有明确的主题,有一点商业摄影的味道在里面,就是公司需要什么类型、风格你就要去改变。在做那些的时候,我一直处于比较矛盾的状态。我喜欢照片是有不同的层次、不同的元素在里面,传递出不同的信息,而不是非常机械的传达信息。冲击力很强的影像对我无法构成共鸣,我喜欢隽永一些的作品。
在路透社,我有机会去到世界各地的新闻现场,去记录那些历史大事件。2004年印尼海啸,在泰国、斯里兰卡的很多地方,海边的一切被“打烂”,死亡十多万人。我去到现场的时候,有很多尸体堆积,有些甚至开始腐烂。后来,到了2008年,我又去到汶川大地震的现场,也是类似的场景。我就觉得自己做了30年新闻摄影以后,在这条路上面对的是越来越多死亡的事件,但在看到的灾难越来越多之后,我会很冷静。以至于后来看到很多尸体堆积的时候,我还慢慢地在研究他们跟大自然怎么去循环,感觉自己成为死亡的信差,这也是我想要离开的原因之一。
2008年8月8日晚,五个孩子对着镜子比划奥运五环的形状。
20年里,我从摄影师到编辑,到进入管理层,做了路透社亚太区的副新闻图片编辑总监,但我并不快乐,我很少拍我自己风格的照片。路透社那个时候的风格比较保守,我也没有学到很多新的东西,在做管理的时候,我尝试过把他们的新闻摄影水平提高一点,让风格更开放,的确遇到了很大的阻力。我申请调到北京来,做大中华区首席摄影记者,但还是管理方面的工作更多,要管香港、台湾的摄影团队,我自己拍照片的时间很少,觉得很无聊,就决定离开路透。之后,我跳去了Getty images(盖蒂图片社)做商业摄影,之前朋友告诉过我Getty的风格是商业化的,但我没想到是那么商业化,后来北京奥运会以后他们营收减少,要缩减我的工资,我就再次离开了。
离开Getty images之后,我坐下来把自己之前几十年所有的照片都拿出来看了一遍,要想一下,下一步做什么,然后发现自己的个人风格从很早学摄影的时候就基本定型了,哪怕是新闻摄影也没有完全掩盖它——是那种慢悠悠的、安静的状态。
各种不同的人进入摄影这个行业里面,有一些人是喜欢器材,一些人喜欢按快门,然后展示给人看自己会拍照片,你看我拍的照片多漂亮,但是你会看到很大一部分照片是没有灵魂的:你找A、B、C几个摄影师去拍出来的照片基本一模一样,因为他们的脑袋里其实是在追那个影像,追他曾见过最棒的影像,然后他只需要重新模仿,把自己的名字放上去。
一个人是不是发自内心地去感受,是能通过他的照片看出来的,真正按下快门的其实是你的心,是你对过去经验、文化、经历的核实。
一些人看文学作品很多,他会了解人生更多。就好像你看一个森林,一些人明白森林里面是什么,后面是什么,黑压压没有阳光进去的地方什么样子,但另一些人只能看到森林表面的树。摄影真的是内心的一个镜子,所有的创作艺术创作就是把你的内心打开给别人看。
当你看一个摄影师十张照片、一百张照片,可能不太能知道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你看他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的照片,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就很清楚了。时间会让人的特质沉淀下来。
一只猫游荡进教室取暖。2019年,新疆。
我经常会想到我还很年轻的时候,最初被摄影感动的原因。高中的时候我常常去图书馆,有天翻到了《生活》杂志,其中一个报道就是王小亭拍的日本飞机轰炸上海火车站,一个小孩坐在月台上大哭,旁边是被轰炸之后的废墟。这张照片在当时对美国的民众震撼很大,那个时候他们其实对日本侵略中国的感受不太多,直到那张照片舆论才开始改变,他们开始觉得日本做了很多残忍的事,美国应该去帮助中国。我当时看了那张照片的介绍,觉得特别有意思。
我是在后来漫长的过程里才慢慢去想摄影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后来它就变成了我看世界、感受世界的方式,我把自己的内心通过照片记录下来,然后和他人有交流与共鸣。
我记得当时离职后,太太跟我计算了一下,她说我们的经济状况是可以的,鼓励我做一些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我就决定不再去打工了,我以后就做我自己的摄影,什么都不管,非常自由。我决定继续我慢慢悠悠的摄影,拍中国,就拍我的黑白漫游。
一个牧民家庭,2019年,新疆。
漫游中国
选择继续用胶片记录中国并不是一个偶然的决定。我在1980年代的时候就来过中国,当时20多岁,来这里旅游用黑白胶卷记录了很多瞬间。但后来胶卷实在太多,我比较年轻气盛,觉得不需要保留全部,把最好的留下就好,不好的扔掉,想着反正将来可以再来中国拍。
但没想到中国到了1990年代就开始迅速改变,很多东西都消失了。我现在漫游中国的记录还是用黑白胶卷,作为一种对过去丢失掉的补偿,也是我喜欢的方式。
长春火车站,1985年冬
正式来中国长居是1998年的时候,我要求路透社把我调到北京来,因为我要看中国的改革开放,过去一百多年中国一直在改革,都以失败结尾。但改革开放好像不是,我预感这一次是要来真的了。
但当我重新开始拍摄的时候,发现人们的反应有了变化。1980年代的人特别友善,很喜欢被拍照片。他可能觉得有人拍我肯定是我很漂亮、很酷,想法比较单纯。但现在每个人被拍了照片就会想这个是正面还是负面,会不会拿我的照片做什么坏事?现在的人有太多负担了,会排斥镜头,有一些可能转身就走,有一些就会骂,你拍了是要干什么!
我想要看一遍中国,看老百姓过小日子,从小的细节能看到大的国家。李克强总理刚说中国有6亿人每个月还是1000块钱收入,我一点都不奇怪,其实我漫游中国看到的就是这个情况。看老百姓过日子才是真正中国的情况,而不是说盖了多少高楼。虽然中国有很多富庶的城市,但真实的中国并不是几个大城市展示出来的那么简单,中国是很复杂的。我不知道能不能称呼中国为摄影师的宝藏,因为做自己的摄影最重要的是跟着自己的感受去按快门,而不是去寻宝。
江苏小镇巴士站,1983年
我漫游中国是没有目的地的,我去到一个地方就去观察那个地方的人。有时候有一些活动,工作坊之类的邀请我去拍一些简单的相片,开办的地点在不同的城市,我就会同时进行我的漫游中国计划。中国很大,从西藏、东北、青海到新疆、云南,我想慢慢去看。
在新疆的一个小村子里面,我碰见一个维吾尔族的小孩子,我当时是去替《国家地理》杂志做一个拍摄活动,站在一个屋子外面拍,他突然出现,拿着这个花送给我。小男孩本身的皮肤有一些白色的斑,很可爱,我没法用语言和他交流,只能通过眼神和身体语言,你能感受到他是很真诚的。
农村男孩,新疆喀什,2014年5月。
西藏盲童学校,拉萨,2016年9月。
2016年我去到拉萨市,去拍摄尼玛旺堆校长的盲童学校,在那里至少待了一个礼拜。那是一家为西藏盲童提供必要的基础教育和创业技能的民间机构,学校从1998年成立以来培养了150位盲童,一部分学生经过培养进入普通学校学习,考上了大学,有些孩子还创办了盲人乐队。我一边拍一边玩,不能用镜头影响他们,也不会对盲人学校的孩子们提任何要求,他们还是那样生活。但他们是能感受到我的镜头的,很多孩子不是完全看不见,有一些是弱视,很近很近才能看到。
西藏盲童学校,拉萨,2016年9月。
每个项目我拍够了就走,有一些会再回去拍一次,或者两次。不同的季节再回去是不一样的状态,比如在阿拉善左旗做生态农牧的马彦伟,春天的时候他会种一些草,秋天的时候用稻草来固沙,再到春天的时候他会种梭梭,每个季节都有变化。
马彦伟在致良田示范基地查看被雪壓倒的谷子,内蒙古,2017年10月。
2019年我到长沙,拍摄符晓莉和她的“蝴蝶之家”儿童舒缓护理中心,这些孩子都是被遗弃的,好多父母看见小孩子出生了以后有病,然后医生说治不好,他们很多人就不管直接跑了,一些父母会把孩子送到孤儿院。这些孩子被送到这里做临终的关怀,我去到这里的时候,还有十多个孩子在那里。照片墙上的孩子都已经过世了,都是很受罪的,刚刚出生。
蝴蝶之家照片墙,长沙,2019年10月。
身患重病的孤儿在蝴蝶之家儿童舒缓护理中心,长沙,2019年10月。
在我去过的城市里,我觉得扬州是最好的,这个城市很舒服,也很奇怪。它从前比较落后,没怎么发展,但是它错过了把东西都拆光的那个年代,很多东西都保存得比较好。特别是大明寺,就在瘦西湖的旁边,非常漂亮。
这几年除了拍摄这些公益项目,我漫游中国的计划并没有停滞,我去了浙江、江西、云南,一直在记录当下的中国。2018年秋天,我到江西省鄱阳县,拍下当地村民在表演完赣剧后离开露天剧场的瞬间,小孩子和大人从座椅上迈过去,留下空空的竹椅子。
村民离开露天剧场,鄱阳县,2018年10月。
透过咖啡馆的窗户可以看到大昭寺外八廓街的全景,拉萨,2016年9月。
一对中国夫妇在湖边度过了一段平静的时光,浙江宁波,2016年11月。
摄影是单张的艺术,到最后不是拍好多张才是成功的,你总会在一个环节里选择一张最好的照片保留。要找到那个最好的瞬间。
为了这个瞬间,我可以等一小时、一天,最长的时间是等待了几年的时间。我想拍哈尔滨的街头,当地人的生活。我对街头的变化其实没有太大的感觉,我对人、对生活有感觉,我是想要感受他们的生活。
一些环境和瞬间在你去的那个时候不一定拍到,可能要很长时间以后你重新回到那个场景里面,能让你有触动的瞬间才会出现,然后再把它记录下来。
时间的答案
我做新闻摄影记者的时候,有一个很好的美国编辑教了我很多东西,他经常对我们说要把相机调到大光圈,立即出门去拍照,出去感受、出去记录。现在也有很多年轻人会来问我一些经验,我很害怕教错他们,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如此幸运,能进到路透社,能独立做一些事情。
我唯一能和他们交流的是,年轻人要先搞清楚一个事情——你为什么拍照,这是最重要的。很多人说他想拍一些好的照片,但他不知道什么才是好的。你要想明白为什么要用这个工具,你的目的是什么,一些人其实就是好玩,喜欢把一些东西记录下来,这个当然可以,这是摄影最基本的功能,但是再往后的时候,你会厌倦,你需要寻找真正触动自己的东西,艺术创作最难突破的就是自己的内心。
黄昏时分,渔民带着鸬鹚返回,鄱阳县,2018年10月。
纳西族东巴祭司何继贤在自家田地上施肥,云南省玉龙县乌木村,2019年8月。
新技术有时候会让一些乐趣消失。2018年,一个美国合众社的编辑问我有没有兴趣去一趟平昌冬奥会,我就去拍了,在手动对焦的时代我很喜欢拍体育,要不停练习对焦,去捕捉那些动人的瞬间,很有挑战性,但再去拍的时候已经是自动对焦的天下了,体育活动摄影就是去尝试不同的角度、不同光线的差别而已,对我的冲击已经减少了很多,因为这种数码自动对焦实在是太简单了。
但无论是自动对焦、手动对焦、胶片还是数码,和最终你的作品好坏一点关系都没有,最重要的还是摄影师本身。工具和技术是为你服务的,而不是反过来限制你。
像无人机其实也只是一个工具,我做了搜狐无人机大赛五年的评委,一开始所有人拿着无人机都是去拍很高的风光,好的颜色和构图,这两年开始有了一点变化,开始出现一些作品实在讲故事,有一些深度和意义在里面,但还是需要时间。他们要先搞清楚这个工具拿来是要表达什么,无人机不是只能飞得很高,它也可以飞得很低,不止能拿来拍风光,还可以讲故事。
摄影最重要的是表达,任何形式都是有价值的。像现在流行的手机摄影、自拍、美颜,我也觉得是一种源于生活的艺术,也是一种记录,当你一百年后再来看,会发现它们代表了一个时代。
藏医诊所,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囊谦县,2019年8月。
我现在住在北京机场附近,不去拍照也没有接工作的时候,我一个待在家里喜欢看书,学一下钢琴。我家有个小院子,种了一些花草,更多的时间我会坐在那里整理老照片、整理新的照片。还要买菜、做饭,在慢悠悠地生活。
1998年来北京的时候,我们是一家人搬来的,我的儿子在这里读了国际学校,后来到英国伦敦念书、工作,他是一个音乐人,太喜欢我拍的照片了。
以后我可能会和太太一起搬走,没有人能说永远定居在一个地方,漫游中国的计划我从来没有计算过进度,我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是在漫游。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中国,我可能会出一本书吧,和写故事的何伟不一样,我更多的是分享内心的记录,用影像的方式表达。
能拿出分享的照片我会分享,有一些觉得不需要就不会拿出来,或者留给我自己再扔掉吧,跟以前一样(笑),不会了,现在不会再把胶卷扔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