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邱苑婷
半晌,电话那头没了声响。
我没敢吭气。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终于,对方憋出了断断续续的几个词,带着明显的哽咽。
“不好意思,”对方是援鄂结束、刚回广州的精神科医生刘恩益,说到一位年轻护士某一天晚上把自己所有的账号密码都告诉了父母,父母抱头痛哭了一整晚——然后她突然哽咽,“不行了。”
“完全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她坦承。她有过在急诊科值班的经历,她能想象那些护士跟她诉说与回忆的是怎样惨烈的画面。护士若无其事地和她说那段时间:回家倒头就睡,睡醒第二天,“回去面对新的死亡。”
刘恩益对这八个字印象格外深刻。无常成寻常,背后是深刻的无力。“看到患者就像看到黑洞,越来越疲惫。”有医护在巴林特小组里这样分享。有人避而不谈,有人一旦引出话题就停不下来,有人一到晚上就胸闷心慌喉咙痛,不时被“我是不是被传染了”的念头惊醒。还有人跟心理医生说,“你们应该早点来。”
他们在疫区听到了各种关于死亡的形容。那种喘不上气的感觉,有人说像溺水,也有人说像跑马拉松,永远也跑不完看不到尽头的那种。讨论半天,上海精神卫生中心的王振最后下结论:“还是更像溺水。”
奇怪的是,他三岁的小女儿在视频里不跟他说话了。以前女儿叽里呱啦说个不停,自从他来武汉,每晚视频时,女儿不说话,就摸手机,“摸得我很难过”。妻子问女儿,你为什么不跟爸爸说话?你摸手机干嘛?她说我想摸爸爸的脸。
采访广州援鄂心理医疗队的时候,他们正处于14天隔离期,有时间把过去一个月的故事好好整理一遍,也再消化一轮自己的情绪。在武汉,他们两点一线地从宾馆到医院,再从医院回宾馆,路上几乎没有人,车也少;一回广州,扑面而来的是草长莺飞和人车嘈杂——他们从未在任何时候比当下更感到勃勃生机。
采访前几天,他们所在的医疗队刚出了第一次核酸检测结果:“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全是阴性。”有人在群里发鼓掌的小表情。
隐隐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一半。出发前,他们剪短了头发,每个人都打了针胸腺肽,以增强免疫力。医院为每位队员准备了一个行李箱,其中一半已经塞好了各种防护用品、消毒液、牙刷杯具毛巾……只需回家装上衣物,行李箱拉上便可随时出发。
同批医疗队的郭耀光有个三岁的儿子,出发前,家里人说要拍张合照。儿子知道爸爸要出远门“打病毒”,可能一个月见不到了,坚持要拿自己的小手机拍。郭耀光想,儿子大概觉得这样他自己想看照片的时候方便。找了大半圈也没找见,眼看爸爸要走,儿子急得大哭起来。
合照最后还是用大人的手机拍的。照片里四口人,大人们都在笑,只有三岁的小男孩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