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最重要的是活下去”
武汉小吃街的大部分店面仍未营业。售价6元的红糖锅盔做好了,店主用手探了探热度,把长达一米的夹子伸进火炉。4月8日是武汉解封的日子,也是他复工第一天,两个多月没有工作,他有些手生,把锅盔戳了个洞。
截至4月10日24时,湖北现有确诊病例320例(武汉319例),无新增病例。解封后的武汉正逐渐恢复生机,各级企业陆续复工,街上的人越来越多。
可解封不等于解禁。武汉社区严格防控的背景下,市民的购买力并没有得到有效释放。加上之前的经济损失和心理折磨,大批武汉当地的中小微企业主一时难以恢复元气。
武汉的街道熟悉又陌生,他们需要尽快投入工作状态。出租车来不及擦掉厚厚的积灰就上了路,买锅盔的老板将残次品扔在地上,重新揉起面团。他们说着“对不起”,聊着自己的生意,在被顾客劝“慢慢来”时,边忙边应和着“对,对”。
两个多月的损失有多惨重?
夜晚混迹于武昌火车站附近的苏宇有双重身份:有人出站,他是追上去问“住店吗”的酒店引流者;有人回家,他是跟在后面重复“我送你”的黑车司机。无论来客选哪一项,他都会要求对方“先上车”,上车后去哪都可以,价钱好商量。
这是一套非常成功的揽客流程,在武汉解封前尤其适用。当地网约车和计程车没有恢复运营,刚下火车的乘客又有出行刚需,苏宇每晚都能赚上两三千元。
可他并不高兴,“我其实不是司机”。只是去年11月刚开业的茶楼还没回本就遇到武汉封城,白扔的6万元店面成本加上4个员工的工资,让这位新人老板不得不出来找点营生填补亏空。
武昌火车站外,等车的人和揽客的人。据2月12日中国烹饪协会发布的《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对中国餐饮业影响报告》,疫情期间,78%的餐饮企业营收损失达100%以上。中国饭店协会3月发布的相关报告显示,流动资金能撑3个月以上的餐企仅占比9%,行业正遭受“全方位各业态重创”。
日子不好过的还有两个月损失几百亿营业额的住宿业。在武汉做了8年长租公寓的王枫和几位创始合伙人估算过,疫情暴发至今,700家房源每天的亏损约在3万元。“对于我们这种中小型玩家,绝不是小数目。”他强调道。
2月9日,湖北省政府办公厅印发《应对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支持中小微企业共渡难关有关政策措施的通知》,从减轻企业负担、强化金融支持、加大财税支持、加大稳岗支持4方面出台18项措施,支持中小微企业应对疫情。
但对于刚刚起步的苏宇来说,这些措施来不及解他的燃眉之急。
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过去几年,他从某连锁茶楼品牌老板的司机转到招商岗,一步步升为分店老板。为了不让刚成型的事业就此停滞,他不在乎重操旧业。
夜里的火车站是最佳接单点。考虑到小区正实施封闭管理,出入流程繁琐,苏宇住进了车站附近的酒店。后者正尝试接待散客,双方很快达成合作关系,酒店给苏宇办了享房费最低折扣的黄金会员,苏宇负责在火车站为酒店拓展、接送客户。
有招商技能傍身,苏宇在一众揽客的司机中显得优势突出。唯一能让他沮丧的是路人对他态度太过积极的怀疑,那时,他会蹲在路边的柱子上抽烟,直到下一个需要乘车的人路过。
重启生活与事业
比起能出门赚钱的苏宇,被困在湖北省天门市老家的王枫要更加焦虑。
王枫在除夕夜因高烧被发现感染新冠病毒,2月22日出院,后分别进行了14天集中和居家隔离。据湖北省政府转码规定,确诊后治愈的病例,隔离期满28天无复发症状并开具相关证明的,红码可转绿码。但王枫的健康码一直是红码,这使他无法回武汉处理公司事务。
感染病毒加上事业停滞,让王枫的心理防线几次崩溃。集中隔离期间,他曾连续几天拉肚子、尿频,甚至突然在半夜中惊醒,心脏狂跳。到了第10天,没来由的、猫抓般的烦躁再不能一甩头就忘掉,隔壁电视稍微大声一点,他都会发火。
同样回不去武汉的隋平也被焦虑感侵袭着。他被困在工作地广东省广州市,从事了五六年的旅游大巴业务已完全停滞。他尝试找新工作过渡,因湖北籍身份受阻。
没人、没网的出租屋内,隋平每天用流量和妻儿聊天。“一个人真的太孤独了。”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唯一能干的事就是睡觉、看小说,不分白天黑夜。”
更大的心理压力来自金钱。隋平是全家唯一的经济来源,两个孩子一个在上高中,一个需要还大学助学贷款。他本打算趁春运赚上一笔,此刻却是一身负债。“人在疫情面前真的是渺小无助。”他感慨道。
旅游业、娱乐业都无法在短期内复工,武汉的一家电影院至今仍贴着封条。无法控制心态的王枫最终寻求了专业心理援助,逐渐恢复精神。被村民频频举报、隔离期满仍不能出门的日子里,他理了理目前的局势:现有损失已定,如果行业巨头的资金链断裂,作为小微企业的他们将被迫跟着减房租,陷入亏损无底洞。
问题在于,即便房租再降,能吸引来的客户数量也不容乐观。
王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长租公寓的主要客源是大学生和单身上班族。如果政府为了缓解武汉就业压力扩招研究生,大学生考研住宿舍的机率就会随之增加。
事实的确如此。湖北省政府3月27日发布的《湖北省出台25条措施全力以赴稳就业》指出,将扩大2020年硕士研究生招生规模。虽没有提到具体数据,但从公务员等招录计划增量(20%)来看,今年当地硕士扩招规模可能不会太小。
至于剩下的应届毕业生和单身上班族,“明知今年武汉经济形势不好,为什么不去别的城市呢?反正一个人无牵无挂的”。
复工后的难题
据阿里巴巴集团客户体验事业群4月发布的数据,3月后武汉消费者商品咨询量较2月大幅增长383.57%。可消费欲望明显增强的武汉市民并没有进行“报复性消费”,4月8日武汉解封后,大批中小微企业的营收效果仍不容乐观。
周厉经营的企业是一家鲜花供应商,受疫情影响,已接连错过春节、情人节和清明节3个销售高峰。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自己和十几名核心员工复工至今,只备了原有鲜花品种的1/3,“下游花店顾客少,我们进了(货)不还是滞销吗”。
餐饮业似乎不需要为客源发愁。美团清明大数据显示,清明期间,武汉的到店餐饮订单量,与前一周同期相比增长幅度为50.2%,位列全国第四。市区街道上,不少连锁热干面、奶茶等门店前陆续出现了排队情况。
但到店和堂食是两个概念。影响门店营收的关键指标翻桌率沦为空谈,订单再多,客单利润也有所降低。因此,被问及复工后的营收,多位餐饮企业主的开场白都是“哪有收入啊,就是给自己找点活干,忙起来安心些”。
客源少、利润低之外,武汉社区的严格管控还为线下企业带来不少难点。周厉接待散客的线下店位于小区巷子里,黄色的隔离带一排排拦在巷口处,顾客很难确定店面是否营业。
而对住在周边、熟悉情况的老年顾客而言,“扫码”又是一大问题。尤其是户部巷等人流量大的商业街区,进入者不仅需要出示健康码、量体温,还要在进出时分别扫码记录所在时间。因此,即便有工作人员耐心讲解操作方法,仍有相当一部分嫌流程繁琐的顾客流失。
武汉实行严格防控的无感染小区周厉对社区工作表示支持,“现在确实不该放松警惕”。只是冷库已经被他堆满,本该以花苞形式售出的玫瑰、康乃馨,如今正在店内盛开。他无计可施,只有等待。
苏宇的茶楼已经开门,短时间无法复工的隋平打算返回武汉,陪陪家人。王枫的校友正在经营一个已经完成天使轮融资的教育类项目,他考虑借此机会打造一支“销售铁军”,算是给自己定下下一个十年的奋斗目标。
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自己预计舍弃15%-20%的老旧房源。卖旧家电可能是一部分收入,至于白扔的部分,他暂不打算考虑。
“现在不能向后看,要向前看。”他说:“今年最重要的是活下去。”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采访对象均为化名。
图:冯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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