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在此新冠大疫流行之际,但见欧美报刊多邀请哲学家、历史学家、社会学家等连篇撰写哲学沉思一类文章。貌似小众,实则时需,因为惊魂未定的人们需要哲学沉思,需要短暂的停顿,来弄清我们人类的处境和景况,以明白向何处去,即死亦须死得明白,活也活得更有意义,所谓“人是有思想的芦苇”也。循此,本编辑邀请居住纽约的年逾九旬的作家王鼎钧,居住德国的波恩大学教授顾彬以及居住台北的作家、中华新文化发展协会会长杨渡诸先生,用汉语展示我们的疫之沉思。
2020年3月28日,中国政府援助马来西亚抗疫物资抵达马来西亚吉隆坡国际机场。 (新华社 中国驻马来西亚大使馆供图/图)
2003年SARS的时候,我的孩子在台北中兴医院出生。隔天清晨,妹妹就打电话来:“哥,你还不快去把孩子接出来,中兴医院要封院了。”
由于中兴医院有两层楼要作为负压隔离病房,整个院区可能感染,准备封院。而我的孩子还未及做好出生应有的基本检查,不能走。我于是决定住进医院,陪妻与子共渡难关。我无法遗忘那两个夜晚,偌大的医院空荡荡,除了医护站,只有我们一家,有如鬼片中的场景。但恐惧无用,唯有面对解决。
那一段经历,让我对病毒充满敬畏。那是不以人的信仰身份而有分别的侵害,那是唯有小心应对的敌人。
因此,春节前夕武汉传出疫情,我就特别担心。妹妹一家从上海回台一起过年,在老家团聚,共度数日,令人忐忑不安。直到年初四,发觉喉咙疼痛,轻微发烧。她赶紧赴医院隔离检查。护士在抽血的时候,因为初穿防护衣和眼罩,模糊了视线,连血管都找不到。以此可以想见所有人的惊慌失措。一切都是陌生的战斗,我们都在学习。第一线的武汉是最好的观察对象。
随着武汉封城,许多苦难与奋斗的消息不断传出。二月初我在专栏里说:“不要小看武汉,这是一个1100万人的城市,想象整个北台湾,全域封城,生存问题如何解决,那还真是非常困难的事。一切都是没有过的经验,而社会上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细微的需要,绝不只是病毒的阻断而已,更是交通阻断后,整个社会的物流人流、食衣住行的生存需求如何维持的基本课题,乃至于封城闭锁下的心理问题也很严重。”
武汉悲剧真的太惨烈了。如果我们不能从中学习到一点教训,以作为未来应对“末日世界”的危机处理参照,那就太对不起牺牲者了。
然而,武汉经验让我看到三个很特别的面向。第一是民间社会力。快递小哥的故事、民间志愿者的动员,为医护人员所做的一切,在在呈现最珍贵的“善念的力量”,使善良的社会力凝聚起来,补足政府防疫的不足,让防疫有全方位的动员。未来,应该多鼓励民间社会力,让善念凝结,成为保护家园的力量。
第二是移动通讯的力量。武汉这一次未全面崩解,有很大原因拜了互联网之赐。互联网使得“宅生存”成为可能,从生活用品、生鲜蔬果、交通互助到防护设备等,都成为可能,而流行一时的共享经济也发挥了作用。如何善用网络,形成有效的互助平台,却是值得再做更周全而深入的研究。这是未来全世界都可能用上的。武汉做了第一次实验。
第三,封城下的心理问题会很严重,黄昏恐慌症、幽闭恐惧症、忧郁症等各种心理问题,会随着封城日久,而变得非常严重。人心脆弱,这是无法逃避的,所以应试着找心理医生与网络工作者,共同研究出一些解决的办法。例如开网络心理咨询、举办社群活动、歌唱活动等,以共同互助。现在,欧洲正在经历的也是这个难关(刚传来德国赫森邦财政厅长因不堪压力自杀的消息)。
总之,武汉发生的一切问题与细节,会是“末日世界生存研究”的最重要示范。
可惜当时台湾还在自满自吹,自认世界第一,指责武汉。
二月底,欧洲、美国开始有一些社区感染,但还不严重。只有意大利开始变严重了。然而,我最担心的是美国。因为美国地广人稀,公共卫生不好,且医疗保险太贵,穷人看不起病,疫病一来,无家可归的穷人无处“居家隔离”,只能群聚露宿街头。设想纽约地铁口的乞丐天天要接触多少人,在此交叉感染,会波及多少人?这样的美国如何不扩散?美国一扩散,全球无法幸免。
虽然写了专栏文章呼吁,但任何警告都无法阻止人性的侥幸心理、自满情绪。而自满轻忽,只会让病毒来得更容易。
台湾即是如此。本来最可能的暴发点是春节的大陆返乡人潮。但这一波反而平安度过,确诊数维持在七十人左右。可等到日本欧美大爆发,而台湾旅游人口还不怕死、捡便宜地往外冲。现在,后果开始显现了。再加上从海外回台的留学生,感染者的数目直线上升,直奔三百例以上。连学术单位“中研院”、“观光局”等单位都有了病患。
台湾最不堪的是,由于疫情,显露出政治文化的丑陋面。政治人物藉由疫情,散播仇恨与歧视的言论,包括对外籍劳工、台商、赴大陆工作的台湾青年等,借故设立诸多限制。而大陆发生疫情时,台湾政客不仅口罩不许出口,甚至祭出罚则。而对于中研院的感染者,却连其行迹都不敢公布。
恐惧带来人性的黑暗,黑暗带来仇恨,仇恨就成为非理性的仇杀,这个《星球大战》的老梗,在台湾如实上演。
真正让我瞠目结舌的,是一些文化界的人,曾是号称进步者,却在疫情面前,变成心胸狭窄的种族主义者、利己主义者。人道与关怀,慈悲与正义,都让位给原始部落的暴力语言。
现在我更加明白,瘟疫带来恐惧,而恐惧是一种试炼。试炼我们要抉择什么样的人性,什么样的人生。
然而,那只关乎自己,却是无人能替你决定的。
但自私自保,就能存活吗?
从现代瘟疫历史来看,在全球化如此深化的时代,只要大暴发开始,就无一国家可以幸免。全世界只能是“共生”,不可能只有一个国家“独存”。每一个国家当然有责任保护好自己公卫安全,避免疾病的传播扩散,更要保护医护人员,维护一支对抗病毒、维护健康的大军。一如每一个人的自保,就是最好的防疫。但在此之上,我们要认识到,如果一个国家还有疫情,世界就随时有再暴发的危险。因此,唯有互相协助,让无论是穷国富国、穷人富人,都尽快脱离瘟疫,这才是明智的选择。
我知道有些学者已经开始议论说,既然全世界为疫情所苦,中国最先恢复,则中国必定藉此机会先驰得点,成为世界第一云云。我必得要奉劝诸君一声:“莫作是念”。中国像一个大病未愈的病人,先互相扶持着站起来吧。
当中国慢慢从瘟疫中复原过来,一定要秉持儒家“仁道”精神,以“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原则,尽力扶持仍深受疫情所苦的国家。不要再计较各国对应的恩怨是非,尽量帮助,让中国成为世界再生的力量,让世界经济复原,让荣景重现,中国才能好起来,更能赢得世界的敬重。
我们这一代人,遭此世纪大劫,在病毒面前,脆弱至此,还不能有休戚与共,一体同悲的体悟,那所有的死亡,武汉的牺牲,甚至现在欧美的大死亡、大劫难,就白受了。
渡人渡己,与世界共生。我们才能好好的。
这是疫情中,我深有所感的体悟。
杨渡(作家、中华新文化发展协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