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重点:
- 业内有句话叫“戏不够,音乐凑”。这戏是有多不够呢?怕哭戏不动人,就让配一个掏心掏肺的音乐;怕转场生硬,就提前放音乐提醒观众。
- 一位导演对我说,“挣钱做剧,挣名做电影”,这在音乐上也是成立的。
- 但在今年,别说挣名,连挣钱的机会都很难遇到。我真正感到的不是行业下滑,而是触底。
口述/薛琳可 文/叶弥衫 编辑/三替
薛琳可的从业经历折射的是科班出身音乐人的求生欲。20年里,他做摇滚也做流行,做唱片也做影视音乐——所有理想与现实的分野,他都本能地选择求生存。
但求生欲也是有尊严的。他不做神曲、不做彩铃,电视剧形势最好的那几年,也还是没有放开承接工作的标准。他需要赚钱维持生计,也需要面对作品时不至于汗颜。
他的乐队解散了十几年,至今有人在贴吧求歌曲扒谱。他为很多国内一线歌手编过曲,知乎上讨论“神编曲”,他的作品赫然在列。网友吐槽某部剧“除了音乐一无是处”时,这位幕后音乐制作人更是百感交集。
他亲历过影视剧音乐的新时代——音乐制作费占总预算0.5%。热钱不断推高影视项目的总成本,这个数字对普通音乐人来说已是天价。他见过不自信的导演和强势的制片人,更感受着某种类型化、功能化的音乐越来越占据市场主流。
趋利避害的生存智慧贯穿了他的职业生涯,直到进入2019年,承载着他生计的影视行业持续下行、深不见底。这让他感觉未来无处可去。
以下为薛琳可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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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工作直接服务的基本都是导演。早年间我为华谊等电影公司制作预告片配乐,感受到很多导演对音乐的掌控力。他们对物料非常认真,哪怕预告片音乐都要量身定制。我负责作曲的预告片包括《狄仁杰之通天帝国》《唐山大地震》《非诚勿扰2》《龙门飞甲》《1942》等等。
第一部做的是《风声》。陈国富导演素养全面,不仅懂戏,还懂音乐,能明确地对作曲提出要求:电影具有强烈的舞台戏剧感,因此音乐应当带有巴洛克风格,并且能够在有限的时间内,涵盖完整剧情走向。这样的沟通几乎零损耗,第一版做完,没改一个音就通过了。导演说这就是他想要的音乐,我到现在都觉得这是我最好的作品之一。
电影《风声》剧照
?徐克导演又是另一种风格。他工作室的电脑里装了一套软音源音色,连接一台小型MIDI键盘,在讲需求时用键盘直接演示:这里加一个二胡,那里加一个小鼓。一边讲一边叮叮当当地在键盘上敲,一边问:“你明白了吗?”
那时接触了许多厉害的导演,我发现他们每个人都对自己想要的东西非常确定。但近两年,不是所有导演都对音乐有绝对的掌控力。之前一部院线动画电影找我们合作插曲,导演是颇具才气的年轻人,对动画制作抱有极高的热情。介绍剧情时,他给我们看了手绘分镜,讲解得非常认真、动人,我们也用心打磨,交了第一版歌。
以我这么多年的经验,这首歌不仅内容贴合,并且“能中”。我一帧一帧地根据那场戏设计音乐,但导演觉得音乐不对,又无法明确给出对的方向,只是让我们改了再看、看了再改。正常情况下,音乐如果试了三次还不成的话,导演会直接换人,但是这首歌改了十几个版本,最后还没有合作。
这类情况遇到多了,我会思考问题出在哪里。是每个人审美偏好的差异,还是和整个行业里导演决策权重下降有关,甚至是,导演对于内容不自信?
我第一次将这件事上升到“不自信”是在2015年,当时和一位导演合作卫视剧集的音乐,他自始至终都在强调“音乐不够、情绪不够”。我约他去机房,按照他的要求改完之后,一集45分钟的电视剧,背景音乐超过41分钟。
业内有句话叫“戏不够,音乐凑”。这戏是有多不够呢?怕哭戏不动人,就让配一个掏心掏肺的音乐;怕转场生硬,就提前放音乐提醒观众。说白了,其实是导演对内容不自信,想用音乐来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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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科班出身,接受经典音乐教育长大。但我的音乐趣味非常多样,中学接触MIDI,组极端金属乐队,那时候就开始做演出了。
我们乐队叫死因池,曾经在地下音乐圈小有名气。但我觉得解散再正常不过,在小众音乐狭窄的生存空间里,人需要其他成长——2005年我们做了最后一场演出,门票15元。乐队主唱现在成了导演,我这个当年的键盘手在做流行,已经算是不忘初心了。
在大学里我做过一段时间兼职,给KTV扒伴奏带。这段经历让我对流行音乐产生新的观感,从当初的抵触,到慢慢理解其中的技巧和趣味——当然,最重要的是它能让我在社会上生存。
毕业后我来北京,做过一些专辑、单曲的编曲,后来覆盖到整个制作环节。那时候如果说我有什么野心,那就是想成为像张亚东、李宗盛那样的音乐制作人,做出让人传唱的歌曲。
音乐制作人张亚东
但唱片行业的势头大家也看到了,现在歌手出新歌,不是商业性质的推广曲,就是影视相关的歌曲。越来越少公司愿意出钱为歌手发片,除了陈奕迅那样级别的,大多数制作费用都回不了本。
从那时起,我相当一部分工作,转变成影视音乐制作——说是影视音乐,绝大部分还是影视剧歌曲,以及OST(原声音乐)的制作。但我相信即使没有那么多机会做单曲、做专辑,凭借专业的音乐能力,不管环境如何变化,总能找到自己的生存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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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到北京时,我是那种有机会就上的人,毕竟在没有选择权和议价能力时,人总得先生存下去。也算幸运,我刚入行就有机会与大公司合作,为李宇春、曾轶可、张杰等歌手的专辑或单曲担任编曲,也会为卫视跨年晚会做歌。跨入影视音乐界也是缘于这家公司的项目。我想每个年轻人都经历过高速成长期,收入低,工作强度大——常常是歌手明天要上节目,甲方今晚来个电话要编曲。
我第一次独立负责电视剧从头到尾的音乐,是一部卫视自制剧,包揽了编曲和配乐。我认真看完了粗剪,写了60多条OST。别人的文件名是“悲伤”“欢快”,我的文件名是“不那么悲伤,带有幸福感”,最后贴片都是我在机房花了三个大夜贴出来的。
开播之前我打电话给我妈,告诉她,你儿子做音乐的电视剧要播了。“我有署名的!”我告诉她。
结果播出那天我一直等到字幕播完,都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制片人告诉我,台里自制剧都只写主题曲的词曲作者,不会写编曲或音乐制作人。
这让我坚定了一个想法:给别人打工,不如给自己打工。2014年,我和搭档成立了工作室,通过在网络发布独立音乐作品渐渐积累了一些关注度。加上那段时间影视行业风头正盛,越来越多工作主动找过来,既有独立的单曲邀约也有影视剧全案,工作室的发展进入上升阶段。
行业也在不断进化。这几年来可以明显感到人们的知识产权意识在进步,现在各家卫视无论综艺或是电视剧,已经会打出制作人的名字,考究一点的甚至会列出整个音乐制作团队。老百姓渐渐也在词曲作者之外,知道了制作人、编曲人、乐手、乃至缩混师、母带工程师对于一首歌的重要性。
电视剧《青春警事》片尾曲《无论》
但深究起来,制片方认为的“音乐很重要”,和音乐人标准是不同的。音乐制作人总想把一首歌做得专业,但这几年我逐渐领悟到,影视剧音乐对于“好”有不同的标准。它服务于整个剧情、画面甚至是后期宣发的要素,最好击中市场,反过来给剧加分。曾有片方对主题曲提出了一个需求是“要那种观众听了上句,就能自发接出下句的歌曲”。
这类工作做多了,你会感到影视圈对音乐的需求,就像是流水线对熟练工的需求,相应的待遇,也是劳动力的水平。2016年以后,影视剧制作成本节节攀升,一亿预算对于一部上星卫视或是平台S级电视剧来说,也只是中等体量。但音乐方面的预算却没有水涨船高,在整个成本当中,可能还比不上剧组拍摄期间行政与后勤的支出——至少我个人没有遇到过制片方花超过百万预算为剧集制作音乐的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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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国内电视剧的音乐属于辅助性工作,并非自我表达——这确实就是影视剧音乐本身的使命,如果里面能流露些许作者的设计和审美,在我看来已经是非常成功的作品了。但电影还是不同的。我会幻想如果某部电影让我做,有没有可能做出自己的风格。任何一个学作曲的人,怎能没有自我表达的创作野心呢?
但现实是,我接触到的电影只是一些导演朋友的小成本制作,投资几百万,影院一日游。我做过量级最大的电影,是2015年一部悬疑片,虽然那只是作为救急的临时方案——剧组一开始找的是日本音乐团队,结果沟通出了岔子,电影都定档了,音乐一条也不能用。找到我的时候,我一看,导演是一位香港老前辈,演员卡司强大,就答应了下来。
后来看到素材我就灰心了。举一个例子吧,有一段追车爆炸戏,导演要求要配《速度与激情》那样现代感强烈的音乐。结果那场戏是两辆破旧的轿车出现在废弃工厂一样的场景里,一点也没有速度感,由于车蛮破的,翻车过程看起来倒确实很惨。这部电影评分不到5分,基本就是我的感受。
至于为什么做电影的机会那么少,我觉得这和电影制作成本升高、容错率下降有关。今年贺岁档的一部电影,本来想找我们团队来制作音乐。前期已经在跟进,剧本物料都收到了,也一起开了很多会,但最后,制片人还是决定用香港的一位金牌作曲人:因为投资太大,实在容不得一点风险。
我很理解他的顾虑,花几十万找个名不见经传的国内作曲,还不如花二三百万找久石让这种级别的大师。这个差价对现在动辄几亿的电影投资来说,可以忽略不计,那自然是选择能带来更好营销效应的人选。
久石让为《太阳照常升起》《让子弹飞》《明月几时有》等华语电影做过配乐
?不仅是我,连我当年入行时觉得起点很高、资源雄厚的同行,现在也需要到处比稿。可以说,这一代年轻作曲家,想做电影配乐越来越难了——在另一个角度,这也是做自己真正的作品越来越难了。
一位导演对我说,“挣钱做剧,挣名做电影”,这在音乐上也是成立的。单部电视剧的报酬看起来可能不及电影,但需要你付出的时间、精力成本少得多。而一部电影,从前期开始研读剧本分析人物,到后期根据镜头剪辑一帧一帧完成配乐,所花的时间足够顶上五部十部电视剧的工作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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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今年,别说挣名,连挣钱的机会都很难遇到。
我真正感到的不是行业下滑,而是触底。半年过去了,手里的各种合作项目总会因各种各样的理由不了了之。过去我都是等合作来找我,择优选择,拒绝掉一大部分,今年变成主动联系制片方寻找机会。过去合作特别顺畅的项目方,因为各种外力因素,遭遇和变动也一言难尽。音乐制作虽然还在继续,但项目预算相较之前已经打了对折。
说起来今年我已经变得特别识相——会主动出击了,因为知道形势不好,不需要片方提,我自己就把价格降下去。差不多是回到了热钱没有进来那时的价格水平。
上半年我一直在争取为一部现代戏做音乐,制片公司虽然合作多次,关系良好,但制片人私下告诉我,因为是平台定制剧,平台方非常强势,换掉了原定的导演,剧本一改再改。至于用哪个音乐团队,竞争更是激烈。
她给我一个建议,先做预告片音乐,用实力说服导演和平台。两个预告片,我各做了三条音乐,总共六条备选,出来的效果让各方面都很满意。制片人很高兴,让我在开机之后第一时间去剧组开会,聊了具体条件和要求,歌的方向也定了。
但合同发过去以后一直没有动静,后来听说,剧方空降了另一个音乐团队。当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导演还不知道。
我之前的工作相当于白做了,其实预告片的钱是可以要的,但我不大想去。在这个行业里,白做的工作是为了维护关系必须的。我有个朋友,他的经纪公司很有原则,必须见合同才办事,但我不止一次听到合作方吐槽,由于过分“难搞”,音乐再好下次也不会合作。所以我宁可不要钱,也不想得罪关系。
制片方出于善意,决定把公司下一部剧的音乐交给我作为“补偿”。6月1日我跟导演开了个会,这部剧计划9月开机,但导演希望音乐先入场,由音乐带给他一些新的想法。当时导演手绘了分镜,跟我讲他想做三个概念短片,通过三个人的视角还原同一件事。我自己也挺兴奋,毕竟没有镜头限制,做音乐会更自由。
导演的要求是这个月里交给他三条90秒的音乐。我一个星期就做了两条,发到群里大家都很满意,在讨论如何进一步优化。6月10日发过去第三条之后,这个群忽然静止了,直到现在,它还是最后一条消息。后来我上网看新闻,才知道有关限古的说法已经传开了,该剧拍摄计划以及原定团队需要重新评估。
薛琳可在编曲
但我不敢去和制片人核实,她大半年时间全搭在这个项目上,我都替她心疼。但我怎么生存呢?我本来还有一个项目,年初,一部电视剧约了主题歌,春节期间已经确定了歌曲音频,只是没有签正式合同。我们催促着制片方尽快走流程,等了快两个月,对方发来一段语音,说很抱歉,“我们现在接洽到了一个团队,可以免费为我们做所有的配乐和歌曲。”
我非常震惊。之前那次改了十几稿没过,我能接受,沟通中的损耗是业界常态。如果是同行竞争把活儿抢了我也能接受,毕竟是各凭本事吃饭。但我不能接受的是,行业门槛就这样被拉到了地平线上。等到这部剧播出的时候,我想看看到底是哪个团队在无偿做配乐和歌曲。
上大学时兼职给卡拉ok做伴奏带,最开始每首歌800-1000元,一个月能做几十首,收入不菲。过程中越来越多的人加入,竞争越来越激烈,500、400,甚至200元一首我也都干过。最后决定退出,是因为听说有人开价80元做一首——当一个行业一直在比拼底线,而不是良性竞争,那基本不会有品质可言。所以我选择进入更加规范的音乐产业,想通过实力获得生存空间,只是没想到又走进了那个轮回。
现在的我,又能去哪儿去呢?前几天,朋友问我,有个片方开了一部新戏,需不需要帮忙推荐。我没有告诉她,这个片方上一次合作以各种理由不补齐尾款,我已经把他拉黑了——这是我唯一拉黑的甲方。
但我现在需要考虑一下,是不是应该把他再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