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哪部伟大的电影像《美国往事》一样命运多舛。
他是大师塞尔吉奥·莱昂内16 年的心血和绝唱,也是好莱坞之愚蠢的最著名牺牲品,以致于多年来都没有一个像样的版本问世。
以我的观看经验为例,从画质粗糙到令人发指、蹩脚中文配音、无配乐的美国公映版录像带到后来的4小时15分钟加长版,每次片长和细节都有出入——甚至结尾也各有千秋。这当然会阻碍人们的欣赏。
但即便被篡改、肢解,甚至低估,《美国往事》的魅力之光依然难以遮掩。这是那种每看一次都有新感悟的电影。年少时容易为其中的江湖义气吸引,数年后再看,方能读到年华似水的悲凉与无奈。
《美国往事》是一场关于时间的奥德赛之旅。莱昂内以老年面条(罗伯特·德尼罗饰)回溯童年作为影片的开始。“流逝的时间”是电影的母题,1933年面条对朋友的背叛是萦绕始终的线索,神秘的大烟馆则如同“光阴停驻”的幻象。
片中角色可以被分为两类——有人被时间甩下,比如固守兄弟情和爱情的“面条”(罗伯特·德尼罗饰);有人随着时间改变了自己,比如圆滑善变的麦克斯(詹姆斯·伍兹饰)。
但他们终究都无法摆脱往事的纠缠,这样的主人公设置,让人想起《西部往事》里的口琴手与弗兰克。莱昂内这两部都以“往事”为题、以美国社会变迁与资本主义野蛮生长为背景的电影颇多共通之处。
角色在记忆的驱赶之下不得不重返故时故地,但他们终将一无所获,因为时间最无情之处恰恰是将一切——仇恨、背叛、痛苦、友谊和爱情——统统抹平。
一
莱昂内为《美国往事》筹备了16年。
早在拍《黄金三镖客》时他就读到了美国人哈利·格雷的半自传小说《小混混》(The Hoods)。此书以“黑帮分子的真实经历”为卖点,莱昂内被深深吸引。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见见这位仁兄。
但由于版权问题,更因为好莱坞希望他先拍西部片,直到结束《西部往事》的拍摄工作后,莱昂内才找到与哈利·格雷会面的机会。不料此人谨慎至极,他的律师拒绝任何提议,哪怕派拉蒙的总裁出面都没用。
正当莱昂内几乎放弃之时,一个电话打进来。说话的正是哈利·格雷本人。令人意外的是,他是莱昂内的影迷,二人约定在曼哈顿一家小酒吧碰面。
这是一次“不能有第三人在场”的会面,莱昂内只带了自己的小舅子做翻译。那酒吧又暗又脏,一脸和善的胖酒保敏捷地忙碌着——此情此景成了电影中老年面条回来找“胖莫”一幕的灵感来源。
莱昂内发现对方是个“脸上带着孩子般红晕”的矮壮老头儿——他非常谦卑,惜字如金。不管对面两个意大利人如何兴奋地滔滔不绝,他只回答“是,不,也许”,仿佛开口是种痛苦。他的每个字眼儿都令莱昂内冒汗。
50分钟后,哈利·格雷站起来,说“再见”,径直走向门口。这次“交谈”令莱昂内收获颇丰。“半部电影都已经在我脑子里成形。”他后来回忆道,“那老人用他的单音节词引导我们走进一座迷宫。”
他终于知道自己的主人公——面条——该是什么样了。不是《疤面人》里的保罗·穆尼,不是《国民公敌》里的詹姆斯·卡格尼,也不是犹太版的阿尔·卡彭。
面条是个“想试试运气的穷鬼,曾在很多年前手持机枪,头戴博萨利诺宽檐帽。但他的命运终究变得晦暗而悲惨”。
这次会面也证实了莱昂内对《小混混》的一种直觉:小说中只有童年部分才是真挚的,饱含着作者对于失落时光的感伤,让他想起自己在墨索里尼时期度过的童年。
“我们都有难以割舍的回忆。我想把自己的记忆与他的混合,拍摄一部关于我们逝去年华的电影。”——《美国往事》的基调就这么被确定下来。
二
1973年,正在意大利进行《1900》前期筹备工作的罗伯特·德尼罗与莱昂内相识。这位刚刚在《穷街陋巷》中崭露头角的新人接到了出演《美国往事》的邀请。
“我喜欢塞尔吉奥(莱昂内)。”他后来回忆这次会面时说,“但我怀疑他作为导演的能力。我知道他拍意大利西部片,但那些都不算严肃电影——我当然也没看过。”
他们真正一起拍戏已是九年后了。
之前莱昂内在《革命往事》中跟演员工作室的“毕业生”罗德·斯泰格尔打过交道,那可不算什么愉快的回忆——他管对方叫“废物”,恨透了人家的方法派表演。但他却毫无保留地愿意把主角交给“方法派之王”德尼罗。
“剧本就是鲍勃(德尼罗的昵称)的命,他会在家里背上10万次。”莱昂内曾评价道,“如果要演个老头,他就得成为老头。”
合作并非从一开始就顺利。德尼罗一度坚持要见著名犹太黑帮老大梅耶·兰斯基,直到被对方拒绝才作罢。
根据莱昂内的女儿拉法埃拉回忆,德尼罗为了“保持清醒”,要求在他表演时,片场必须搞出点“不一样的动静”,结果他们拍了一条又一条,只为试试哪种声音能激发他的最佳状态。有位场务私下里说:“电影里有没有他哭的戏啊?要是有的话我一定志愿帮忙——照裤裆给他一脚。”
演老年面条时化妆往往要持续数个小时,德尼罗很不爽。编剧莱昂纳多·本维努蒂开玩笑说:“那我们现在先拍你年轻时的戏,过30年等你真老了再拍吧。”
孰料这话竟让他勃然大怒,也令片方付出惨痛代价——由于德尼罗坚持要先把年轻时的戏全拍完,他们不得不多花了150万美元。
当然,或许是因为两个人都有着同样的完美主义倾向吧,他们很快就相处融洽了。在后来的一次采访中,莱昂内用“一种罕见的和谐”来形容这次合作:“不仅仅我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而且我发现这跟我想要的东西是相同的。”
三
35年之后,面条故地重游。面对老朋友“这些年你都干了些什么?”的发问,他回答道:“很早就上床睡觉。”
这意味深长的对白似乎来自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多年来,我很早就上床睡觉。”是全书头一句话)。
难怪很多评论者将《美国往事》与《追忆似水年华》相比较——它们的主人公都沉浸在过去的羁绊和感伤中,而且莱昂内精心布置的叙事结构,那种亦真亦幻、在回忆与现实之间不断穿插(二者的界限被有意模糊了)的剪辑技巧,更是普鲁斯特式的。
《美国往事》实际讲述了面条三个时期的故事——童年、成年和老年。
这三个层面既没按时间先后顺序展开,彼此间的界限也不清晰。有时候观众也搞不清自己看到的是“回忆”还是“现在”。
电影始于大烟馆,也结束于大烟馆,难免给人以“南柯梦”的错觉——或者说,这真只是面条的一枕黄粱?
时空交叉、多层嵌套的电影并非莱昂内独创。约瑟夫·曼凯维奇就曾在《赤足天使》中用过“闪回中套闪回”手法,但《美国往事》在戏与戏之间的转场实在太美——不止是完成情节和情绪的内在衔接那么简单,这完全是诗意——
片头响起的电话铃(共24下)贯穿多个场景和时代,声音让意境始终延续,也暗示过去的阴魂不散。
年老的面条从窗口窥视,却看到整整50年前他通过厕所墙缝偷窥黛博拉跳舞的情景——这是《美国往事》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一幕。天使般的詹妮弗·康纳利在升腾的粉尘中起舞,光线与色彩都宛如油画,莫里康内对40年代流行曲《Amapola》的使用更是点睛之笔。
另一处转场异曲同工:青年面条凝视画着康尼岛的车站入口——镜头推近门上的镜子——镜子中映出已经苍老的脸——老年面条转身——镜头拉远,还是那扇门,但当年的宣传画早已换成“大苹果”招贴——披头士的《Yesterday》奏响。
在《美国往事》中,“镜子”多次出现并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黛博拉在50年前曾对面条说:“找面镜子看看你自己。”面条每次照镜子,这句话都仿佛回响耳畔。
镜中映出的是他绝望的爱情与卑微的自我,这种巨大的失落感也是他强奸黛博拉的根本动机。
35年后,当老年面条与黛博拉重逢,莱昂内让两个人的脸首先出现在化妆镜里——一个美丽依旧,一个苍老颓然,他们并未直接对视而是通过镜子望着彼此,寥寥几句寒暄却隐含着悔过、原谅乃至并未消散的爱。
在229分钟版本中,我们会看到莱昂内在二人见面前穿插了一段“戏中戏”。黛博拉饰演埃及艳后,这个铁石心肠的女强人显然是种隐喻。
她爱没爱过面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愿意割舍掉一切阻碍自己腾飞的负担。这一点,跟割舍掉朋友道义来成就自己的麦克斯如出一辙——然后她成了他的情妇。
这面镜子同样也为黛博拉准备。对着镜子,她一点点擦去浓浓的戏妆,露出底下真正的肌肤,首先映入画面的就是眼角的皱纹。这又是个隐喻,谜底叫做“摘掉面具”。卸下伪装,我们终于看到时间给她留下的痕迹,看到她的真正自我——
她并不因自己的选择而快乐,这场时间奥德赛中没有赢家。黛博拉不是,麦克斯也不是。
四
众所周知,莱昂内付出巨大心血的《美国往事》遭到制片公司的野蛮腰斩。他本想把电影分成两部分,每部三小时。被片方拒绝后,他只得痛苦地把时间删减到3小时49分钟——依然不行。最终电影的美国公映版本被砍到只剩139分钟。
时间线被按先后顺序调正了,大部分童年的戏被删掉了,老年面条与黛博拉的重逢消失了,角色突然冒出来又随便失踪,还有个“麦克斯自杀”的蹩脚结尾。
用詹姆斯·伍兹的话来说——“他们找了个《警察学校》的剪辑师干这个。”是的,1984年2月17日晚上的波士顿,几百人冒着大雪苦候一个多小时,看到的就是这个——有一百多人中途退场。影片仅仅收回250万票房。
知道内情的美国影评人痛心疾首,《纽约时报》批评这个版本是“用轮盘赌剪出来的”,宝琳·凯尔宣布“这是我见过的最糟糕的肢解”。詹姆斯·伍兹看了20分钟就忍不住离席:“这太伤心了,他们甚至会在音乐放到一半的时候就切断!我无法相信,这就跟奥运会上你眼看要冲过终点线却被人砍掉双脚一样……”
万幸的是,莱昂内与片方奋力抗争,终于可以在欧洲发行229分钟版本。真正的《美国往事》在那一年的戛纳首映,获得如潮好评。2012年,在莱昂内家人、马丁·斯科塞斯和意大利博洛尼亚电影资料馆的努力下,经过全新修复的《美国往事》在戛纳电影节上映。
这一版本在229分钟的基础上又增加了近半小时从未公开过的遗失内容,使总长度达到4小时15分钟。30年来,我们第一次有机会目睹最接近完整的《美国往事》,而莱昂内却早已在1989年因心脏病过早离世。
人们总是猜测《美国往事》的遭遇让他在生命最后几年郁郁寡欢——他还有更宏大的念头,比如把列宁格勒保卫战搬上银幕,却再也无法实现。但无论如何,有这样一部伟大的遗作,这位电影大师也可以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