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李月亮
知乎上有个提问:
窦文涛、马东、梁宏达、高晓松、蔡康永……众多名嘴,谁的情商更胜一筹?
高赞回答是:窦文涛。
我赞同。
不只情商,我认为在中国的脱口秀主持人里,智商、口才、知识、趣味……加一起,窦文涛综合分也是第一名。
但窦文涛这人很奇怪。
有人对他了如指掌,有人对他闻所未闻。
有人说他有闪转腾挪的大智慧,有人说他一身低俗恶趣味。
有人赞他是中国最会聊天的男人,也有人说,什么呀,丫就是个油嘴滑舌的小瘪三。
到底该怎么评价他呢?作为20年的老粉,我想还原一个真实的窦文涛。
毫无疑问,窦文涛首先是个逗比,没辜负他的姓,逗。
他喜欢拿自己开涮,以前常讲,他本来是主持新闻节目的,但因为长得不像正经人,总被观众投诉“播的新闻不可信”,只好调岗。
他还对此做出了解释:
有人说我笑起来挺坏,还色迷迷的。我后来分析,其实是我的脸有点歪,一笑嘴就是歪的。嘴一歪就显得坏了,这其实跟我本人没什么关系。
前阵子他出席活动,有观众提问,说“我们平时聊天常出现尬聊,为什么你就总能妙手回春?”
他认真回答:哪有!尬聊是我一生的主要命运啊。
能看出来,大部分时候,他的有趣都是信手拈来的。
比如有一次,他在节目里讲一个姓陈的人,说这个陈XX的老爹,也姓陈。
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当然了,他也不能不姓陈。
还有一次,他和鲁豫一起参加活动,鲁豫说别人老吐槽她瘦,可能是因为除了瘦她也没别的话题,然后就拉着窦文涛说“要不咱俩闹个绯闻吧,他们就不提我瘦的事儿了。”
窦文涛立刻回了句:“我干嘛找这么瘦的人闹绯闻。”
全场大笑。
你看,这种灵光一闪的逗,显然没有预想、没有设置,就是在那个节点,脑子忽然就蹦出来那么一句话,结果火候味道就刚刚好。
从这一点来说,窦文涛的口才和智商确实超出常人,做主持人,那是老天爷赏饭。
这个天生的千里马,刚好又幸运地来到了他的草原。
窦文涛是石家庄人,高考考上了武汉大学新闻系,毕业后就去了广东电台。
1996年,29岁的窦文涛迎来了他命运的巨大转折。
有天中午,他去电台食堂打饭,打完往回走,来了个电话,说:香港成立了一个电视台,需要主持人,你去不去?
这事儿按说需要先了解了解、考虑考虑再决定,但窦文涛说,那时有一种直感,就是得去。
于是他捧着饭盒,没有丝毫犹豫,直接说:我去。
事实证明,他这个决定无比正确。
——看来人在做重大决定时,还真是应该遵从直觉。
窦文涛随后来到香港,成了刚刚诞生的凤凰卫视的主持人。
在精英扎堆的电视台里,他不显山不露水地混了两年。
两年后,老板刘长乐想办个“说人话”的谈话节目。有天召集了一屋子人围着长桌子讨论,窦文涛来晚了,气喘吁吁地赶到,悄悄坐到后排。
大家正侃得热闹,不知谁问了句:“谁主持啊?”
有人随口说:“要不文涛去吧。”
众人哄堂大笑。
笑声中,老板说话了:“哎,文涛哪儿呢?叫文涛自个儿说说,行不行?”
N年后,窦文涛回忆说,“我从后几排探出头来,哆里哆嗦的,说我可以试试。正准备接着谦虚自己如何不行,被老板打断了,好,那不用说了,我讨厌婆婆妈妈的,那就你了。”
就这样,《锵锵三人行》诞生了。
这个节目很简单,就是窦文涛主持,每期请俩嘉宾,仨人找个话题开始闲聊,一期聊半小时,聊哪儿算哪儿。
节目1998年开播,一播就播了19年,差不多成了中国最好、最长寿、影响力最大的谈话节目。
19年,3个人,5000多期。前无古人,后恐怕也无来者。
它开播时,蒋方舟才8岁。它停播时,蒋方舟已经是座上宾了。
《锵锵三人行》影响了多少人,难以计数。如果有数字的话,一定非常惊人。
我从它开播一直追到停播,中间几乎没有间断过。
而像我这样的铁粉,为数众多。
在漫长的19年里,它充实了我们无数个苍白的日子。
《锵锵》停播后,窦文涛做了新节目《圆桌派》,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原来的味道,只不过多了一个人,从三人升级成四人。
他的老粉们又不由分说追过来,和他不见不散。
女星孟广美之前经常做《锵锵》的嘉宾,她说她出去见人,别人跟她说得最多的就是:“你一定要帮我带句话给文涛,告诉他我喜欢他。”
毫无疑问,是窦文涛成就了《锵锵三人行》。
当年他偶尔休假,会请鲁豫或梁文道代班主持。按说这两位也很厉害,但观众完全不买账。
也确实,离了窦文涛的《锵锵》,像丢了魂一样,空洞乏味,了无生机。
正应了那句话:有的人说不清哪里好,但就是谁也代替不了。
当然,《锵锵三人行》也成就了窦文涛。
这个仿佛为他量身定做的节目,把他的才华展现得淋漓尽致。
如果没有《锵锵》,窦文涛可能也是个不错的新闻主播,但没人会知道他是这样的窦文涛。
所以人这辈子,找到自己那个专属的“场”很重要。
你是萝卜,刚好蹲在一个水足土肥的坑里,你会感觉一切都对了。
那些在“错的场”里庸庸碌碌的普通人,一旦找到“对的场”,很可能就会摇身一变,成为不可多得的人才,活成一束耀眼的光。
《锵锵》里的窦文涛,东拉西扯,嬉笑怒骂,逗乐子,钻空子,讲黄段子。
很多观众对他最直观的印象就是三个字:不正经。
“不正经”有两层含义。
一是不正派,夸女嘉宾大腿啥的,不多说了。
二是不严肃,这一直是窦文涛在公众面前的风格。
连大学请他做演讲,他的主题是透着搞笑风:《从我的个案,看中国主持人的太监人格》。
他自己说:
“我可能是太监人格,爱憎不明、是非不分,根本没什么观点,我就是希望大家都高兴,希望有个美好的聊天,只要对美好的聊天有贡献,需要我怎么说,我就怎么说。”
“我是那种反复无常的小人,对一件事没有固定看法。我今天跟你说的任何观点,我自己都怀疑它的正确性。我好像随时在等着别人来否定我,说你这不对,我说哦,那也是。”
“我们节目字幕里打‘本节目言论纯属嘉宾个人意见,不代表本台立场’,我说,‘本人言论不代表本台立场,也不代表本人立场,管它代表什么立场。’”
从这种作风看,窦文涛很犬儒,或者说虚无主义。
当然,大部分人不知道,这种犬儒,只是他的一种生存智慧。
他用这种方式讨好着世界,但骨子里,他不是这样的人。
在“不正经”的表象背后,窦文涛其实有着另一副真实面孔。
查建英说他“虽然表面看着说话很野,其实心思很缜密。”
一点没错。
做谈话节目,三个人的谈话不能断,不能冷场,你得像水一样无孔不入,填满每个空隙,既要聊得痛快,又要拿准分寸。
这就要求主持人必须细腻,敏感,灵活,得会察言观色,得通人情世故,见机行事,以万变应万变。
这些高难度动作,如果没有极高的情商,根本做不到。
而事实上,窦文涛的确是个缜密、细腻的人。
节目里,谁高兴、谁不高兴,他都看在眼里,话题怎么走、怎么勾出嘉宾的心里话,也都在他掌控,他脑子里一秒钟有一万个念头,并且不动声色地处理得利利落落。
这不是嘴皮子功夫,这是真本事。
能做到这个份上,窦老师按说得对自己很满意了吧。
并不。
他说“我对自己的节目没有满意过,总觉得没做好。它没达到我要求的品质就播出去了。”
他其实是个很较劲的完美主义者。只是《锵锵》是个即兴的谈话节目,没有剪辑,更不会重录,满不满意也得播。
后来他做《文涛拍案》,可以一遍遍重录,他差点把自己累死。
鲁豫说,那时窦文涛常常从早上录到半夜,说一遍台词,跑去看录像,觉得没发挥好,再跑回去重说一遍,到最后所有工作人员都睡着了,他还在那较劲。
这种性格,可能是遗传了他父亲。
窦文涛说,他父亲挂一个相框可以挂一个小时,“先拿铅笔标位置,然后让我拿手指在那儿捅着,他反复端详:再高一点、再低一点。拧螺丝,反反复复拧,最后能给拧劈了。”
这种完美主义者,是活得最累最拧巴的人。
很多人都是这样——总想把事做到完美,有半点瑕疵都不行。
比如你身边有100个人,99个都对你很满意,就一个人说你不好,你就受不了,就辗转反侧不成眠。
有这个毛病的人,很难快乐起来。
所以窦文涛说,他总是失败感很重,老是觉得自己水平不够,没能把事情做好。
——人就是这样,甭管别人怎么夸你,只要你主观上觉得自己没做好,那你就开心不起来。
窦文涛有一句话,说得很有意思:
我本来以为靠力气吃饭不丢人,后来才发现,我是靠丢人吃饭,还费了力气。
“丢人”,是他常提到这个词。
这个总是嬉皮笑脸的人,其实特别害怕丢脸。
节目没做好,觉得丢人。
被人当明星,觉得丢人。
拍广告、宣传片,觉得丢人。
他嘴上老说自己拜金,事实上他很少接广告。
早年别人想出几百万,让他拍个治疗近视眼的广告,他一听说要挂在机场、火车站,就觉得太丢人了,死活不肯拍,和几百万擦肩而过。
2009年,他被卓伟拍到跟一个女孩在车里激吻(女孩据说曾是北大校花)。
照片很快登上各大媒体头条,那可能是窦文涛此生流量最高的几天。
明星传绯闻,照说也不稀奇,很多人没事儿还要找个事儿来炒。
但窦文涛显然不是这一路,他极度难堪,几近崩溃。
后来有一次,他说(不确定是不是评论这件事):
我觉得最羞耻、最丢人的时候,那种恐惧程度,能弄得我的魂,都不想停留在我的身体里。
这就是传说中的“羞愧难当”吧。
其实窦老师真是多虑了。在见多识广的大众眼里,这点小事算什么啊。
不过,人有羞耻心,总是好事。
因为这种人多半有底线,不作恶。
窦文涛骨子里是自卑的。
他说上初中之前,自己一直都说一口石家庄土话,而且还结巴。
“我哥听说抽人大嘴巴能治口吃,所以我一结巴,他就突然抽我,还……还……还是没治好。”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能靠说话说成大明星。
因为早年自我评价太低,再加上追求完美的性格,所以他虽然已是大明星,但依然活得像个自卑的小学生。
他听马三立的相声,一段相声听8小时,一遍一遍反复听,学习那种“若无其事的幽默”,他说那叫“我本无心说笑话,谁知笑话逼人来”,太了不起了。
他佩服诸葛亮舌战群儒,一言能退百万兵,“一通干聊,生生把对面将军聊得活活气死。聊死你,这什么功夫?”
他觉得高人太多了,所以始终觉得自己不行:
“能不谦虚吗?简直是心虚。望尘莫及,这辈子也就是个欣赏学习吧,怎么可能以为自己还行呢?差太远了。我们都是一般人,有点机遇还以为自己怎么着了,知道害臊吗?所以我总是暗叫一声惭愧。”
知道害臊的人,一般也就知道提高。
窦文涛私底下其实很爱学习。看看他的书目:
茅于轼的《中国人的道德前景》、王世襄的《中国画论研究》,还有《墓碑》、《北平旧事》、《罗马帝国衰亡史》、《汉赋的历史》……
细心的观众偶尔会在节目里,感受到他的底蕴。
讲男女之情时,他会引出《地藏经》中的话:一切众生未解脱者,性识无定。
讲一个女孩子孤身一人时,他能随口来一句:惟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所以他不只是会抖机灵,讲段子。
他能用好玩的方式,输出很多深层次的东西。让你笑着听完,对这个世界有了新认识,甚至能活得更透彻。
这是他的价值所在,也是他真正让人上瘾的地方。
当然,如果你这么跟他说,他肯定又得心虚害臊,说自己“猴戴帽子——装人呢”。
自贬,也是他的一种生存智慧。
他总是把自己放得很低,做出一种“我这人根本不值一提”的假象。
这有两个好处。
第一,别人心里会比较舒服,能在你身上找到优越感。
第二,那些看你不顺眼的人,就懒得跟你较劲了,觉得你都那样了,还跟你斗个什么劲儿。
于是你就省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很多人跟他正好相反。
明明自己没啥本事,还劲儿劲儿的觉得自己特牛,跟谁都想比试比试,还都想占上风。
这种人,必然处处树敌,处处碰壁,活在硝烟里。
那也是活该。
窦文涛说他最怕见领导,“每次去领导办公室,心里都哆嗦,在门外一圈圈徘徊,不敢敲门。”
不止自己的领导,只要是大领导他就怵:“其实我也没什么事想求那些大官们,可一见到他们,我就把持不住地卑躬屈膝,这太烦人了!”
很接地气了有木有。
不装逼,是窦文涛最可贵的品质。
人不装逼有个好处,就是特别容易看清一件事的本质,并顺畅地表达出来。
很多事情,比如“怕领导”这种,可能大部分人都一样,只是大家都不好意思说,比如朱军可能就不会说自己“把持不住地卑躬屈膝”。
但窦文涛好意思。
而他一说,你可能就笑了,心想“哈哈你也这样啊?我也是!”
这种时刻多了,你就会开始喜欢他。
窦文涛说他是个特别崇尚自然真实的人。
当然,人都喜欢真实自然,只是人又都有种虚荣心,总忍不住想把自己伪装得好看点。
人一装,就假了,假了,就没意思了。
而这个时代,装逼又实在太容易。一个人要想不装逼,简直需要莫大的胸怀和自制力。
于是,那些坦诚的人,往往就变得稀有,并备受喜爱。
窦文涛从小懦弱。
他讲,小时候有一次,有个大孩子欺负他,他哥勇敢地冲上去和对方打,但哥哥也打不过,被对方骑在身下。
那人一脚一个踩着哥哥的胳膊,朝哥哥脸上吐口水。
当时窦文涛就站在坏孩子身后,随便拿起一块砖头就能放倒他。
但他不敢。他太懦弱了。
他说,这件事他记一辈子,到现在见到哥哥,他还道歉。
这种懦弱,贯穿他人生的始终。
他的讨好型人格,他的自嘲自贬,他主动把自己的弱点暴露给人看……其实根本上,都是因为懦弱。
虽然他本是个特别要脸的人,有自己的操守,底线和清高。但他又害怕与人冲突,不敢跟人硬刚。于是便低眉顺眼地迎合着别人,讪笑着,求放过。
他总下意识地把“我不是什么好人”挂嘴上,刻意把自己低俗的一面,放大了给人看。
这是他给自己设置的保护色。
这世上有很多人,都是“一脸正气,一肚子猫腻”。
他正好相反,他是“一脸男娼女盗,一肚子仁义道德”。
他的细腻和智慧,让他清楚别人心里都有什么猫腻,他的懦弱,又让他总想去表现出“我和你一样”,以换来些安全感和生存空间。
可他骨子里,偏偏又是个要脸的人。
所以,他不快乐。
他说:
我不得不很沮丧地承认,其实私下里,我不是个那么快乐的人,我觉得我是个loser。
我有个很简单的成功标准,就是“谁高兴谁就赢了”。
你比我名气大,或者你比我能力大,这都不算数,谁高兴谁赢。
我特别认同这个标准。
但怎么才能高兴呢?
我想,很重要的一点,就是:
你不用总是那么胆小,那么害臊,你要看到自己的优秀,相信自己的珍贵,然后渐渐从自卑、懦弱的泥潭里挣扎出来,和美好的自己温暖相拥。
于窦文涛如此,于我们亦然。
窦文涛是个很宅的人,没工作的时候,他可以半个月不出门,读书、看画、喝茶……“太多事可做了,忙不过来”。
他说让他高兴的活法特别简单,就是一个人在家宅着,做喜欢的事。
做个快乐的“隐君子”,是52岁的窦文涛的理想。
他的前半生,大概可以这么总结:
一个土里土气的孩子,怯手怯脚地走上社会,在精彩复杂的大千世界里观望着、试探着、不知所措着,委曲求全着,终于一点点地融入了,又一点点地强大了。
最后,该见过的世面他都见过了,该拿到的丰碑他也都拿到了,他终于赢得了生活的选择权。
他可以在别人的仰慕和尊重里扬眉吐气花天酒地了,但他却只想躲起来,和自己玩。
这是他的选择。
窦文涛有一段话,说得特别好:
我采取的态度就是偷偷活着,不害人,对人尽量善意,做点善事,然后投入在自己的爱好里。
社会是一个特凶险的社会,我又是一个特胆小的人,怕无妄之灾,就想活在自己单纯的个人世界里。
我就觉得鲁迅的诗好:“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这可能是很多人的心声。
某种程度上,我们可能都是窦文涛。
我们使尽解数去迎合外面的世界,妥协着,讨好着,能付出的都付出了,能退让的都退让了,所有一切,只为换得一些资本,让自己可以活在自己单纯的世界里。
我们千辛万苦,我们张牙舞爪,我们费尽心机,其实最终的雄心,也只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偷偷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