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如晨/文

近日，《经济学人》采访了任正非，该刊以马云卸任董事局主席为例，问到任正非的角色问题。

任正非说，我现在才思泉涌，再呆几天吧。

此外，他更多强调的一面是，华为决定对美国开放整套5G技术，美企可以一次性买断。同时，他还提及，华为6G目前也是领先。

这两个方面，让我觉得，有多重辨析价值。

◎任正非的角色与华为治理

去年3月，华为董事会与组织架构调整。任正非不再担任副董事长，转为董事；梁华出任董事长；孟晚舟升任副董事长，与原华为三名副董事长郭平、徐直军、胡厚崑并列。目前，孟晚舟因人身限制，无法行使职责。

中午，我就他的表达说了几句。我认为他的言论可能让华为治理结构尴尬。因为华为有完整的架构，董事会、轮值以及持股委员会等。

一位熟悉华为的朋友随后提醒我说，任正非去年卸任副董事长，仍身兼CEO与董事，在华为治理结构中，CEO实际权力高于轮值董事长。

过去几年，外部有关轮值的描述，有模糊处。去年调整中，华为明确了轮值岗位是董事长而非CEO。

不过，就华为现有架构来说，还是有些问题。

比如梁华任董事长，但这岗位涉及业务面的实权，更多在轮值那里。一般公司副董事长多是花瓶，很少负责具体业务板块。郭、徐、胡三人至少轮值周期，属于日常管理运营最高首领。

不过，麻烦的是，任正非担任着CEO。梁华与三位轮值不可能直接指导任正非务实地行使一般公司CEO的职责。相反，任正非在CEO岗位，日常运作中，扮演的更像间接调动董事长与轮值的角色。另外，实际业务层面，各个业务线负责人当然有直接的权力，但后者形式上要直接汇报给任正非。

这种机制，好处是，谁也甭想做大私人实力，形成盘根错节的权力堡垒，可以最大限度地防止官僚主义。加上其他激励，能造就一支富有战斗力的队伍。

但缺憾是，它会导致权力悬置。一旦任正非这个角色出现重大问题，或者未来不在场，华为的治理结构就面临直接挑战。至少目前，我不认为这种结构多合理。

而且，毕竟，任正非离场的时间应该不远。

再回到任正非过去几个月不断接受外媒采访上，就能理解一些逻辑。非常时期，他以创始人、CEO、董事身份发声，不但能产生广泛认同，澄清一些核心问题，更是可以为公司持续建构新的治理奠定一些舆论的基础。我相信，他有这重用意。

但因一段时间以来，他的曝光率较高，仍会给外界持续造成这样的印象：这奇特的结构，似乎为创始人间接掌控公司而设。

华为幸亏不是上市公司。否则，任正非今日身份、话语策略，一定会持续遭遇挑战。当然，华为不上市，核心原因不在这里。

◎华为形象塑造：强公司还是好公司

这是几个月来，华为释放信息最关键的一次了。

过去一段，无论任正非还是其他高管，言论上，基本经历了最初的“捧美”、“怼美”甚至“抗美”（尤其不久前渲染了鸿蒙）到此刻允诺5G技术一次性完整卖断的“开放性”，整个过程充满一些矛盾。

但我的视角不在这里。

想说，几轮下来，华为塑造了一个极为强大的企业形象。实际言论与行动，反而持续刺激、拉高着博弈情绪。

一段时间以来，华为IC、鸿蒙等已经让海内外出现不少“震惊体”的文字。

而此次，华为释放5G技术可以完整开放，并且透露6G已领先，已再度吊起更高的期待。它让人感觉到，那些人不但打不死华为，还得靠华为“施舍”。

美国企业会买华为5G整套技术么？我觉得相当难。不是不需要，而是可能会遭遇美国当局的阻力。因为，一旦某家美企表态，就会给外界留下美国孱弱的印象。同时，也等于说，川普政府钳制、封锁华为的理由，就完全是个幌子了。

我真的相信华为与任正非的开放心胸。它也有这样的底气。但就敏感期来说，未必会产生正向结果。相反，华为可能会让川普当局更加忧虑。

当然，最近一段，中美贸易博弈有所和缓，各自释放了一些妥协信号。包括华为开放5G的信心，甚至都在这一范畴。但华为仍突出了一个愈战愈强的形象，它在拉高本地大众期待的同时，也会让封锁它的人感到恐惧，从而可能加重新一轮施压、封锁的口实。

华为遭遇太多悲情，确实有理由展示独立生存的能力。但最近两个月，几乎在密集秀它的肌肉，强化了上述印象。就连本地ICT企业，都对它有一种别样的感受，开始寻求不同的话语体系与形象塑造策略。

远的不说。前不久腾讯曾强调“科技向善”。近日阿里20周年庆上，马云不但强调技术要善意，更是直接定义阿里的未来是一家“好企业”，而不是“强大的企业”。在他那里，“强大”的维度更多商业能力，但好公司维度体现在更多方面，尤其是温暖、有爱，解决社会问题层面。

此外，马云还提到，因为渲染太多“强大”，不但造成公众对“技术”的未来心生忧虑，于中国企业、国家在全球的形象来说，也导致外界对我们心怀恐惧。中国国家形象在于海外有偏差。

马云有关“好公司”与“强大公司”的辨析，当然不是针对华为，但我觉得，他的言论，对于华为来说，有一种提醒的价值。

华为遭遇封锁，核心背景当然跟美国嫉妒它的5G时代完整的竞争力有关，至少这个周期，美国企业在5G领域缺乏华为这种高度协同、垂直一体的效率模式。但是，恐怕也有华为自身多年来的形象塑造策略的背景。

在各种渲染中，华为这几年几乎成了一个民粹的符号。它让大国恐惧。当然，很多方面的言论，并非出于华为自身。很多时候，它身不由己。中国悲情多年，出来这样一个符号，实在填补了大众的情绪，拉高着期待。

华为对民粹有它的认知。我们看到，它多次对外表达过担心。任正非个人也说不要过度捧华为。事实上，3年前，华为在国际展会等场合，已经开始过滤一些敏感的符号，持续塑造中性、温和的气质。它确实也一直强调开放、灰度、妥协的立场。

但民粹主义的符号形象最后仍占据上风。华为急须一种“好公司”的定位。就是说，如何在展示强大的技术、商业能力的同时，如何建构一种超越竞争、技术向善、温和、解决社会问题、使命驱动的形象，非常紧迫。

这种形象建构，面对本土甚至要高于海外。如果不能最大限度地消除民粹主义，华为全球化形象也不可能得以重塑。

◎任正非言语策略急须调配

我觉得，任正非个人担负着很大的责任。

他不应该围绕华为话题持续、密集渲染，他到了应该走出来，下到华为之外的社会层面，持续讲述，建立更广泛的信任，让更多普通人看到华为技术普惠、普世的一面。

让华为祛魅，落地到大众心中，并与整个社会建立更广的界面，比渲染华为强大到神秘更有未来。

华为给人很强大的感觉，但始终缺乏亲和力。2016年以来，它一改过去风格，拥抱本地官方言论，投合本地市场更多，仍没有扭转这层印象。

非常时期，任正非澄清华为，虽然远比其他人更合适，更有力，但恰恰此刻，他更应该淡化华为的植入，强化更广的维度。

想说，他今日的角色，实在太单调了。华为的全球化影响力、全球化形象，跟任正非的角色之间已出现矛盾。

而读他各种文字，他实际的能量远不止于华为一家企业创始人层面。他富有洞见，视野开阔，知识宏博，而且言论充满奇特的幽默与平民意识。这与他企业管理的语言，一片军事化风形成了巨大反差。

期望任正非走下来，甚至尽快上演“出华为记”。不要等到才思枯竭，才去行动。一个才思泉涌时期的任正非，他的放手，才会释放更为动人的力量。

乐高总裁兼CEO约恩.克努德斯托普一句话说得好：“领导力就是你不在的时候，公司的人做成的事。因为你设置上了一种文化和环境，所有员工有同样的价值观与方向，对于什么是对公司更好的也有共识。”

这不是回到伪装的韬光养晦，恰恰是要回到初心与本真，甚至一种天真。

即便敏感周期，一个不靠任正非话语策略证明自身的华为，一个学会从更广社会问题出发的华为，会是一个真正强大的华为。这样的华为，面对海外封锁，它的无畏，根本不用太多言语，不用太多海外媒体的持续渲染、勾勒。

否则，华为海内外形象塑造，永远都有一种倒挂的被动。此外，你不觉得，那些海外媒体，无论对华为友好还是恶意，它们的问题设计与提问策略里，哪一个不是强化着两个极端的华为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