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闵云霄 编辑丨张弛

原标题：窗口，奔跑的火焰

“像赶庙会似的，都跑来看热闹了。”

一连五天，他们不约而同走近重庆渝北区一栋30层居民楼，甚至冒着雨举起手机，对着烧黑了的A4幢高层住宅拍照。偶尔有风吹来，还有淡淡的焦糊味。他们聚在一起，认真聆听街坊邻居叙述着事发时惨景。人群聚拢的中央，有家庭主妇，有小区的保安，还有杵着拐杖的老头。

2020年元旦傍晚，人们还沉浸在辞旧迎新的喜悦中，加州花园一场触目惊心的大火，迅速吸引了亿万人的目光：整栋大楼从第2层一居民楼阳台起火，火苗呈立体状不断往上蹿，引燃外墙保温层及雨棚，一层一层蔓延至30层阳台，并蹿至部分居民房屋内。

事发后，当地应急、消防、公安等救援力量迅速赶往现场，疏散人群、灭火救援。至当晚7时20分，明火基本被扑灭。据现场火灾救援指挥部人员介绍，此次失火居民楼主要燃烧物为阳台杂物、雨棚，救援人员现场营救疏散260余人。经消防救援人员逐层逐户搜索排查，无人员伤亡。

加州花园的火灾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也不影响原房屋整体结构安全，但此次火灾，唤醒了市民的秩序意识，以及对逃生技巧的重视。现在生活在城市的人们，几乎都居住或工作在高楼大厦，由于人员集中、房间集中，一旦发生火灾，如何保护自身安全都是人们需要面对的问题。

“我要重新租房子，你快把租金退给我。”1月5日，加州花园小区的一块空地上，一名中年男子正催促一对年轻夫妇（房东）还钱。

对方回答说，“等下个月再退。”中年男子不同意，发怒说，“我给你房租的时候很及时，如今要退为什么这么难？”两人用重庆话大声争辩起来。

男房东作出让步的样子，嘱咐妻子“给他300块”。中年男子一听，更气愤了，“我都让了100多了，你还叫我继续让，不行”。

原来，中年男子租了年轻夫妇在加州花园小区一套房里面的一间卧室，每个月770元，12月底将租金打给房东后，住了才5天后他回老家万州，没想到，一场大火，“屋里衣服被子，以及电视电脑等被烧了，目前不能住人”。

人群中，有人开始议论年轻夫妇的不对。按理，房东扣除5天房租应该退还600多元。 但最后，房东仅仅退给了中年男子450元。

因为加州花园的火灾，房东和租客开始出现纠纷。另外一位男子介绍说，他租了着火的四号楼一楼用做理发店，现在房子不能使用，但是一个月要一万多成本，给房东打电话，对方直接挂掉。

院子内，施工人员正对大楼着火面外墙进行修复，受灾居民家阳台和窗户的防护栏、空调等拆除后，堆在小区的一角。社区工作人员、警察、消防等拉起警戒线，形成一个临时现场办公区域，10个工作小组正在为居民服务。

屋里被烧的居民，在不断往外搬东西。他们有的住在政府部门安排的宾馆里，有的寄宿在亲戚家，有的已经在附近租了房子。烧得不严重的住户，随着水电修复完成，已经陆续回到家里。

发生火灾的单元楼位于小区A区，一共30层高，几乎每家窗户外都安装了塑料遮雨棚和金属防盗栏杆，栏杆内晾满衣服，还有的堆放着腊肉以及其他杂物。应急管理部消防救援局赴渝工作组指导地方消防部门通过现场勘验、调查询问、视频侦查等，认定起火部位为二楼5号房阳台，起火原因尚待进一步调查。

按照多位业主的描述，二楼起火点的人家大概150多平方米，出租给一家餐馆作为集体宿舍，里面居住了5至8人，都是年轻男性，“不仅拥挤，吸烟现象也很普遍，存在一定安全隐患”，但记者多方采访获悉，事发当天屋内无人。这与此前网传的住户熏腊肉（也有说香肠）所致完全不符。

小区的物业管理者、加州物业经理邓宗萍说，小区租户尤其是群租户很多，2017年租户达到500多户，占到小区总户数约六分之一。小区的一位租客在加州花园小区附近的一家地产服务公司上班，他和几名同事以及朋友合租一套房，在办公室发现起火后，他马上打电话给家里的朋友，当时其中一人还在睡觉，匆忙起床后，抱着一条狗迅速逃生。

28楼的周勇当时正在家里，他看见阳台不断冒烟，以为是楼下一家着火，他接了半桶水准备往下浇，突然砰的一声响后，窗户的玻璃破了。看到火势汹涌，周勇喊上老婆迅速往下跑。在楼梯间，他遇到隔壁的两个老年人，提醒他们不要坐电梯，以免出现故障悬在空中。

周勇夫妇和两个老人跑到26楼时，发现电梯还在运行，两个老人快速进入电梯，周勇拦了一下，没用，只得陪老人坐电梯到达地面。“经历过汶川地震后，大多数居民逃跑比较有经验，有的人事发时只顾拼命跑，到了第二天，才觉得双脚发麻。”一位业主说。

大多数居民和周勇家里一样：窗户被烧烂，沙发被烧坏，屋内被熏黑。也有部分损失惨重，21楼的陈先生家房子130多平米，客厅、厨房、卫生间全烧没了，主卧被烟熏了，次卧玻璃没了，过火面积超过80%。另外一位租户小罗介绍说，第二天回来，屋子已经被大火烧得辨认不出样子。记者发现，损失最小的是9楼的一户居民，因为8楼的雨棚是用金属做的，阻挡了上窜的火焰。

一名业主说，1月1日约17点左右，他正在楼下看人打麻将，突然有人喊“着火了”。她循声望去，只见2楼阳台正在冒烟，火势形成串烧，大概三分钟就燃到顶楼30层。她迅速打电话给家里的老公，老公来不及换拖鞋，带着8岁的孙子就往楼下跑。

所幸的是，这名女士家里的窗帘是化纤布，燃了一下就熄灭了，而且阳台因为没有吊顶，没有易燃物，客厅也没有被烧。

“中途我妈想起来家里还有4万现金，要回去拿钱，我说命要紧。”刘女士回忆事发当时的情景说，她16楼的家已被烧得精光。

一位业主告诉记者，着火的高层一共三梯八户，发现早的有的互相敲门，有的在小区保安提醒下，迅速从步梯里成功逃生，后来才发现的，有少数人跑到8楼后，发现烟雾太大只得返回，等烟雾消散后再下楼。

23楼一名76岁高龄的老人，只能一直待在家里。他曾患过脑溢血，有语言障碍，意识模糊，而且行动不便……消防人员陈俊霖在搜救中发现他后，一边组织队员关闭房屋门窗，用湿毛巾堵住门缝防止烟雾进入，一边联系地面指挥部。

很快，楼下的医务人员和其他消防人员，带着担架冲到房间。他们给老人盖上棉被，6名队员轮换抬着担架向楼下转移。

较窄的楼道里，烟雾弥漫，光线模糊。为保证老人不被楼层内的积水打湿，有队员脱下了自己的灭火防护服披在老人身上。到10楼时，为加快转移，他们作出一个“大胆”决定：让队员们卸下空气呼吸器。

在快转移到3楼时，老人的氧气袋突然掉落，而楼道里弥漫的烟雾会直接影响老人的正常呼吸。几名队员快速奔跑，最后一段路，楼道里有超过30公分的积水，他们也完全感觉不到。

估计“用了不到15分钟”，队员们将老人送上救护车后，一个个几乎都要瘫在地上。

居民贾先生在朋友圈记录了当天的经过：闻到烧焦味，突然断电，伸头看窗外，才知道本楼已起火，迅速穿鞋往下跑，从21楼跑到15楼，一路遇到十余人，在15楼被浓烟呛得无法呼吸，大家返身上楼，跑回家拿上湿毛巾重新换另外的楼道往下跑，越往下烟越浓，跑到12楼完全是浓烟，呛得人无法呼吸，什么都看不见，一行十余人又拼命往上跑，“当时已经有人在哭喊了，我告诉大家往高处跑”。

贾先生返回房间马上打119，接警人员告诉他不要动，把门窗关住，用湿毛巾捂住口鼻，马上会通知消防员前往救援，“在煎熬中等待，其间也想到会不会挂了，把头伸出少烟的窗外，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竖着双耳聆听敲门声，终于‘咚咚咚’敲门声来了，三个消防队员全副武装冲了进来”。

贾先生询问消防人员明火灭了没有，在得到否定的答复后，“叫我马上下楼，队长还脱下装备给我穿上，自己留在我家指挥救援。在一个消防员的陪同下，我穿着消防员的装备从21楼往下，走到15楼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完全陷入浓烟中，还有灭火的水不断淋在身上。灭火水管布满楼梯间，十余人跟随消防员摸索着往下走，感受最深刻的就是沉重的呼吸声，还有消防员不时地搀扶，终于见到了光亮，脚踏大地，才感受到了安全”。

“重庆新闻哥”是当地一家媒体的记者，也是这个小区的住户。火灾发生时他在北碚开会，下午4点50分左右，妻子在家听见窗外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站在窗边一看，楼下有浓烟飘来才知道失火了，妻子赶紧叫上女儿和母亲，不敢坐电梯，从20几楼跑下去。

妻子拨打119电话一直打不通，就给“重庆新闻哥”打电话说，加州花园失火了，快报警，而且要他马上发微博。新闻哥收到妻子发来的几张照片和视频，确认无误后才发出第一条微博，当时已是下午5点20分。

他还在微博上专门提醒：家里配消防面具，这个比一切逃生设备都必要，毕竟，火灾中70%的人是被熏死，而不是被烧死的。还有水基灭火器，不是拿来灭火，而是用来保护自己的。另外，防火毯，到时候可以披身上跑，以上家里都要准备了。

“侥幸的是自己的房子未过火，只是墙面被烟熏黑。”当晚，“重庆新闻哥”在现场看到，消防员灭火完毕之后走出小区，赢得居民和围观群众的阵阵掌声。

火灾引发广泛关注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有车辆堵住消防车道，给救援工作带来了不便。相关统计显示，全国各地造成重大人员伤亡的火灾事故中，80%以上有消防通道堵塞的情况。近10年我国发生的群死群伤火灾中，约半数是因为消防通道阻塞造成。

1月1日下午4时54分，重庆市消防局接到报警后，先后调派7个支队、10个中队、38辆消防车、197名指战员赶赴现场处置，“30秒内迅速出警”。

最近的一个消防站，距离加州花园不超过3公里。可是，当消防车经由嘉州路右转，从小区的南1门进入的时候，有消防车被三道路桩和违停在消防通道上的私家车阻挡，无法及时进入小区灭火。

与此同时，在物业人员的协助下，首辆消防车从小区东南侧大门处绕行进入小区内，大门至起火单元楼行驶路线约100米，又被占道的30余辆私家车堵住了去路。物业人员紧急联系车主，经过5分钟的沟通协调后，首辆救援车辆顺利到达起火单元楼。

按照“新闻哥”的描述，“虽有三台消防车进来了，也施展不了功能，只有一台是水车，但无云梯，水压只能打到12楼”。

在他看来，加州物业在消防通道上设置的隔离桩，严重影响了消防救援通道的通畅，导致其余的消防车开不进来，最后不得不用电锯锯断隔离桩。“热心的市民也一拥而上，掀翻违规停在消防通道的车辆，但这已耽搁了大量的救援时间。都一个小时了，才终于进来三台云梯消防车，升起云梯开始灭火，火势得到控制，慢慢小下来”。

后来的相关报道显示，当时为了后续消防车辆能够快速进入，中队长黄诗羽果断指挥队员对障碍桩进行切割，并带领其余队员从后门前往火灾现场展开灭火救援工作。监控显示，1日17时18分消防车队在此停留，直到18时23分车队才继续开动。

事实上，当时消防车道上除了这一辆车外，并无其他车辆占道，但是经过消防通道后，居民楼两旁的道路上就停满了车辆。

1997年建成并投入使用的加州花园，当时参考香港住宅设计理念，建有网球场、游泳馆等设施，小区内楼房均为30层高层建筑，当年销售价在1700元/㎡左右。加州花园是重庆最早的也是最高档的小区之一，在当地被誉为富人区，那时候大多数重庆人的月工资，也不过才459元。

公开资料显示，加州花园由加州物业公司管理，该小区曾被评为国家住宅物业管理示范小区，但是记者接触到的大量业主，对物业公司的管理怨言颇多。小区的住宅楼里，开有不少理发店、小卖部以及小旅馆等，多位业主表示，起火的4号楼，也有人经营旅馆。

加州花园小区总户数3717户，但只有400个左右车位。物业公司邓宗贫介绍说，小区大约有1000辆私家车，车位缺口500辆。而小区的私家车数量还在不断增加，这样一来，楼下通道两边一般都是停满了车，平时基本处于没人管、没人问的状态。

一些人存在侥幸心理，总把“火灾无情”挂在嘴边，可到了实际生活中又习惯遗忘。虽然小区物业也曾通过设立导视牌、贴宣传单等措施规范停车秩序，但因为消防通道占据的面积，可以停200辆左右的车，业主占用消防通道停车已经成为习惯。

对消防通道的占用，其实法律上早就明确禁止。《中华人民共和国消防法》规定，随意堵塞、占用、封闭消防通道是违法行为，单位违反规定可处5000元以上5万元以下罚款，个人违反规定则处警告或者500元以下罚款。但这样的罚款，就像“毛毛雨”一样，根本浇不醒违法者的消防意识。

而且，在具体操作中，因为阻碍消防通道被处罚者寥寥无几。因为，其处罚程序和公安机关刑事案件的办案流程一样，比较复杂。首先现场取证环节，因为经常是车在人不在，办案人员不能一直等候；其次是调查询问，然后是审批，之后才能开出处罚决定书。

“占用消防车道的处罚力度不够，违法成本过低。堵塞消防通道的行为只有在阻碍执行任务的时候，消防部门才可以对违法行为人实施拘留。绝大多数情况下，小区的消防通道管理还是依靠物业，但是问题是，物业没有执法权，只能和业主协商处理。”应急管理部消防救援局高级工程师胡安雄说。

而很多发达国家对此打击力度却非常大。比如早在1982年，德国就成为全球首个立法“给应急车让路”的国家。如果驾驶员不让路，即使对应急车执行任务影响较轻，也要罚款至少20欧元；影响严重的，将可能面临坐牢的危险。

英国相关法律的规定更加严厉：当应急车辆警报警灯启动时，所有道路上行驶的车辆必须避让，否则将可能会按危险驾驶罪被告上法庭。另外遇到不避让的车辆，应急车辆在情况紧急的状况下可以采取撞击的方式获得路权，应急车辆和被撞车辆的损失由被撞车辆驾驶员承担。

让人费解的是，重庆市渝北区加州花园小区A4幢发生火灾前后，当地相关部门曾发布《关于开展打通“生命通道”集中治理行动的通告》，为切实加强消防车通道管理，推动有效解决占用、堵塞、封闭消防车通道问题，决定在冬春火灾防控工作期间(即日起至2020年2月29日结束)，以消防车通道为重点组织开展打通“生命通道”集中治理行动。

其中一项是，指派人员开展巡查检查，采取安装摄像头等技防措施，保证管理区域内车辆只能在停车场、库或划线停车位内停放，不得占用消防车通道，并对违法占用行为进行公示。

该通告的落款日期为2019年12月24日，但是多位市民却表示，是此次火灾发生后才张贴上去的。

1月3日，应急管理部消防救援局工作组对重庆主城区部分高层住宅小区、大型商业综合体冬春火灾防控工作，以及消防车通道集中治理情况进行了随机抽查、走访。工作组在督导中发现，重庆市主城区一些老旧小区由于车位少，私家车乱停乱放、占用消防车通道的问题仍时有发生。

“重庆新闻哥”在微博上介绍，重庆加州花园小区外，由渝北交巡警支队管理，其中一处消防通道经常堵满了车，他“微博投诉过十余次，几乎无效”，而由加州物业管理的小区入口道路也堵满了车。

有法律人士认为，如果因为停车占道，导致消防车不能进入小区，那么小区物业也要承担责任。如果失火业主违规搭建雨棚，导致火势加大，也应承担民事责任。当然，他们都承担次要责任。

据重庆市消防救援总队人员反映，尽管这次火灾带来了不小的损失，但是他们欣喜地发现，群众的消防安全意识在增强。仅2日一天，重庆市消防救援总队指挥中心就接到占道举报电话92起，过去一天也就一两起。

事故发生后，相关部门加大了对小区内外的整改力度，大量隔离桩被锯断，道路重新画了标志标线，占用消防车通道的车辆被拖走，当地政府部门将居民安置到附近的多家宾馆入住，“如果不住宾馆的，每天补贴150元住宿费、50元生活费。”一位住户介绍说。

同时，燃气公司、电力部门对大楼损毁部分进行了修复，当地一家建筑公司也第一时间对被毁墙面进行了处理。有多位工作人员在统计居民火灾财产受损情况，一家评估公司正在进行评估。

记者还注意到，在A4栋居民楼旁边，已挂起醒目的“提升防火意识”横幅，并竖起了“此处消防通道，严禁停车”的标牌。

“如果市区停车问题不解决，类似加州花园元旦大火的悲剧，还将上演。”有关人士如此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