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3日下午2点多,河南泌阳县高店镇和岗村付爷庙组。
55岁的张新照,往脚盆里倒了大把的盐,蹲着脱下姚红瑞粉红色的袜子。姚红瑞个矮,两脚悬着够不到地面,张新照往她脚背泼了些水,用湿润的毛巾擦拭着。20岁的姚红瑞智力二级残疾,坐着轮椅傻笑,不时拍两下手。
在一段“河南老人娶未成年女孩为妻”的视频走红网络后,张新照和姚红瑞被卷入舆论风波。驻马店官方调查称,此事系女方“娃娃脸”引发的误会,“未成年”女孩系智障人士,已年满20岁法定结婚年龄,且属于双方家庭愿意,不存在强迫嫁娶行为。3月1日,泌阳县官方人士回应媒体:张新照与姚红瑞同居不违法,但不能办理结婚证。
3月3日晚上,张新照家里挂上了锁。姚父说他应该是带姑娘上医院看腿去了。在8公里外的姚红瑞家,64岁的姚修书把矛头对向了拍摄女儿婚礼视频的人,“要不是这个女的,根本没这事儿。”
有网友称,这段偶然被上传网络的视频,揭开了当地农村婚恋市场的“盖头”。
“我情愿对她好”
2月27日当天,张新照按照习俗租用本村村民汽车接亲,在家中举办婚礼仪式。当地政府在后来的通报中说,姚红瑞刚过完20岁生日,达到法定结婚年龄。
张新照所在的和岗村付爷庙组,一溜儿的平房,偶尔间隔有几幢二层小楼。一位村民说,早年村里有三百多口人,大多数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现在只剩下部分老人、留守儿童。
3月2日,张新照本打算这天去领结婚证。但前一日,泌阳县官方的一则回应,打乱了他的计划,泌阳县官方人士回应相关媒体称:张新照与姚红瑞同居不违法,但不能办理结婚证。
张新照在给87岁的父亲洗脚。新京报记者 杜寒三 摄
这天下午,见到张新照时,他正在给父亲洗脚、喂饭。张新照87岁的父亲,患上了老年痴呆症。
左手边的屋子,门口贴着红底金字对联“美满婚姻恩爱多,和睦家庭幸福长”。
刚喂完父亲五六口稀饭,他又进到那间房里,拎出深蓝色的塑料桶,里面装着用完的卫生纸,“她生活不能自理”。见有记者在门口同邻居聊天,张新照不时转头张望,低声问“那个记者是从哪来的?”又补上一句,“政府已经同意婚事了,你们去找政府吧。”
新娘坐在婚房的轮椅上,门口贴着新婚对联。新京报记者 杜寒三 摄
一位邻居说,张新照家兄弟姐妹7人,他在四兄弟里排行老三,大哥已经过世,家里还有三姐妹。张家底子薄,大哥、二哥结婚,都是换亲,即两家互娶对方的女儿做儿媳。后来张新照父亲变了主意,决定不再拿闺女换儿媳。张新照就一直没娶上媳妇。
张新照的侄子小张,得知叔叔被卷入舆论风波,特意从城里赶回来。他说,张家另外两个兄弟,都在外打工,“但在农村,谁家的经济都不富裕”,很难互相接济。且张新照无妻无子,长期由他照顾父母,难以抽身外出打工。
张新照多数时候打理着家里五口人的十几亩地,被问起自己一年的收入,他笑着摇摇头,露出缺失两颗门牙的牙床。
村民老李算了笔账,连声说“种地不中”,当地农村每年种一季小麦,收割后再种一季苞米。刨掉肥料、犁地等成本,若收成好,一亩地每年挣三四百块钱。这样算来,张新照十多亩地,每年进账三四千元。
张新照说,姚红瑞一句话都说不了,但他知道她爱晒太阳,“晒太阳的时候,她拿舌头舔着牙,感觉很舒服。”他拾起小枝条,在泥地上胡乱涂画,“我情愿对她好,以后的日子慢慢熬吧。”
“不把闺女嫁出去,以后谁管她”
把姑娘嫁给张新照,姚修书是放心的,“就是比姑娘大一点,才能照看。要年龄相当,对姑娘都有看法。”
安维红,是姚红瑞的后妈。年龄比姚修书小20来岁。姚修书说,闺女的生母精神不太正常,2008年失踪,再也没有回来。而安维红,“智力也有点差”,与前夫育有一对儿女,但因结扎再婚后没添个孩子。
3月9日上午,姚修书在一片荒地上凿坑种杨树,有时挖到几块砖头,又不得不换个地方——这是他上一处房子的地基,房子坍塌后,他借住到外出打工的弟弟家。
他种下了40株杨树苗,每株成本2块钱。家里3亩田每年只有一千多元收入,他等着树苗长大,那时每棵能卖100多块。
3月9日中午,姚修书种完杨树苗,妻子喊他回家吃饭。新京报记者 杜寒三 摄
姚家所在的桐柏县安棚镇朱洼村宁店组,是张新照村子的翻版。条件好些的人家,搬到了沿街处,村子里几乎全是平房。姚修书家为建档立卡贫困户,每月拿六七百元补助,还能免费体检。有次体检查出了高血压。
女儿未出嫁时,安维红给家里三口人洗衣做饭, “待姚红瑞跟亲闺女一样”。但姚修书担心,自己将来有个灾有个病,媳妇会抛下自己,“我不把姑娘嫁出去,以后谁管她?”
姚家堂屋桌上,摆着再婚时拍的三张照片,其中一张是姚修书、姚红瑞、安维红的合照,三个人都笑得很开心,上面印着“幸福一家人”的小字。
女儿出嫁前,姚修书夫妻俩同她住在一个屋里,门口贴着“身体健康”的红纸。“我舍不得,她走了我就落单了”,安维红说,姚红瑞虽不说话,但会喊自己“姨”。姚修书更是在走路时,都在想女儿,他觉得女儿知道他们是亲人,因为“看到我会扯衣服”。
作为父亲,姚修书担心,若女儿没有生下孩子,同丈夫35岁的年龄差距,今后没人照顾她。张新照也同他说过,“没有后代,将来老了谁照看自己”。
“现在图个下辈人,下辈人还能管着他”,姚修书说。为此,他特意向村里走出去的大学生打听,得到的答案是:女儿是五六岁发烧时烧坏的脑子,生下的孩子不会有精神问题。
结婚成本水涨船高
像张新照这样“老汉娶少年妻”的例子,66岁的吕有聚知道不少。
吕有聚,在泌阳县泰山庙镇说了12年媒,自称用完了10本比指甲盖厚的通讯录,打爆了11个不足百元的老年机。每月要花300多话费,3月6日下午一点多,他就已经打了19个电话。
媒人吕有聚正在联系未婚男青年。新京报记者 杜寒三 摄
根据吕有聚的经验,“农村条件差的男的找对象,只要女的能生育就可以。”他说认识一个35岁的打工仔,家里条件不好,一直没娶上媳妇,最后花两三万彩礼,娶了一个二三十岁的聋哑人,“能传宗接代,小孩不哑就行。”
他知道有个70多岁的老汉,靠种地为生,早年与发妻生下了4个妮、1个男娃。老伴和儿子离世后,老汉又找了个二三十岁的新媳妇。“女的是个瘫子,吃饭也得人喂”。
吕有聚说,当地农村的婚恋市场,一直是男多女少。一年下来,有200来个男的来找他说媒,而女的只有10个8个。他大概统计过,25-35岁间几乎没啥女人来找他。
吕有聚说,总体而言,当地女性比男性有更大的择偶空间。只要年龄相当,女的离过婚,带两个娃也有人要,“但要是男的离过婚带着娃,那就靠边站了。”为了占据主动权,一些男性选择向吕有聚瞒报年龄。
77岁的老徐退休前在原高店乡当干部,老徐1999年退休,他记得此前下乡走访,百八十口人的村子,就有一二十个“老光棍”。
老徐说,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出生的那代人,正值二三十岁,是找对象的时候。适婚人群男多女少,高店镇上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再好的男人,有找不到老婆的;再赖的女人,都能找个婆家。”
根据河南省统计局、国家统计局河南调查总队编写的《河南统计年鉴-2019》,2018年15岁以上的各年龄段中,河南男性未婚比例均高于女性。其中25-29岁未婚男性比例较女性高9.3%;65岁及以上人口中,未婚男性比例达3.4%,而未婚女性比例仅为0.2%。
吕有聚说,这十多年来,当地农村的结婚成本也水涨船高。吕有聚的儿子吕超,2005年结婚,当时花了2000元定金和1万元彩礼。而现在定金一般是6万6、8万8、9万9,彩礼差不多是定金的三倍,光这两项加起来,就要二三十万。大多数女方还要求男方在县城有100多平米的房子。泌阳县城房价在四五千左右一平米,一套下来又要四五十万。
按当地风俗,男方结婚还要准备“三金”。泌阳县一家珠宝店工作人员介绍,所谓“三金”,就是金手镯、金项链、金戒指。近年又开始流行钻戒,全套下来,好的要两三万,便宜的也要万八千。
泌阳县民政局办公室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员证实了当地农村男性的处境:“像我们县农村,大龄未婚男青年比较多。房价、彩礼等都是影响的因素,现在可能比较物质一点。对农村‘老光棍’的现象没有进行过调查,但自己身边的例子还是有些的。”
能否结婚 引发争议
55老汉迎娶20岁智障女子事件,一经传播,即在社会上引发广泛争议。有网友认为,两人婚姻属于双方家庭愿意,符合法定年龄,不存在被迫嫁娶行为,相关部门应尊重婚姻自由,允许双方办理结婚证;也有网友认为,该智障女子无法真实表达自己的意志,女子父母不应替其做出结婚决定,且若双方发生性关系,张新照有涉嫌强奸的可能。
《民法典》第一千零五十一条规定: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婚姻无效:(一)重婚;(二)有禁止结婚的亲属关系;(三)未到法律婚龄。原《婚姻法》中“患有医学上认为不应当结婚的疾病”禁止结婚的规定,已被废除。
著名女性社会学者、婚姻家庭研究专家陈一筠向媒体表示,根据此前的法律规定,如果患有麻风病、传染病或其他医学上认为不适合结婚的疾病,不能登记结婚。而智障,就属于其他医学上认为不适合结婚的疾病的范畴。即便《民法典》删除了相关内容,也需慎重考虑。她认为,智障人士没有决策能力,没有独立处事能力,也不懂得保护自己,因此不应登记结婚。
3月1日,泌阳县官方人士回复媒体称:55岁的张先生和20岁智障女子同居不违法,但不能办理结婚证。依据相关政策,双方日后若有孩子,可办理准生证并上户口。
对此,北京律师王金贵认为,婚姻是宪法所赋予的权利,法律没有禁止智障人士发生婚姻关系,“同居不违法,但不能办理结婚证”的官方表态,涉嫌妨碍当事人婚姻自由的宪法权利。
王金贵说,结婚是民事法律行为,智障女孩虽符合法定结婚年龄,但属于无民事行为或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可能不符合自愿结婚条件,需监护人做决定。“根据《民法典》对监护人职责的规定,只要符合当事人利益,监护人可以为当事人做主。”
他还认为,“依据相关政策,双方日后若有孩子,可办理准生证并上户口”的官方回应,与不能办理结婚证形成了悖论:“如果女方都没有结婚的自由意志,还有生孩子的自由意志吗?”
但广东律师毛一凡持不同观点,他认为婚姻关系具有极强的人身属性,当事人本人的意愿是其成立的基础,女子父母不应当也无权承诺结婚。智力障碍虽不属于《民法典》规定的无效婚姻情形,但结婚需要双方当事人真实、明确的意思表示。智力障碍女子能否理解婚姻、两性关系的含义,能否真实表达自己的意志,是否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在法律上都存疑,民政部门也没有为他们办理结婚登记。同样,若双方发生性关系,该男子很可能涉嫌强奸。
中国政法大学教授阮齐林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认为,在这个事件中,需要综合考虑医学上的鉴定,女子自身的态度,监护人是否为了她的利益,女子所嫁的男人经济条件、心智条件是否能照顾好她。“如果智障人士的情况严重到无法表示是否同意结婚,比如无法言语,无法正常传达自己的观点,那么这个智障人士不适合结婚。”阮齐林说。
当事人或许并不了解外界的诸多争论。 3月3日傍晚,张新照不见了。
堂屋和厨房都挂上了锁,平日停在院子里的电动车,也不知去向。
张家屋门紧锁,3月3日傍晚以后,张新照再也没有出现过。新京报记者 杜寒三 摄
张家门口,堆着相关部门送的慰问品,两箱鸡蛋、两箱牛奶、四箱方便面、一提火腿肠……还有轮椅拆封后的纸箱子。前些日子,姚红瑞伤到了腿,据媒体报道,轮椅是当地残联和镇里送来的。
姚修书说,结婚前,闺女夜里在自家院里摔了一下,“动着了肌肉”。也正是因为腿疼,流传的婚礼视频上,姑娘才会大哭,“平日见了旁人也不哭,还笑。” 姚修书把矛头对向了拍摄女儿婚礼视频的人,“要不是这个女的,根本没这事儿。”
对于张新照的去向,姚修书说,他应该是带姑娘上医院看腿去了。桐柏县有5家医院,说不清楚在哪家看病。
“我担心她,等着她回来”,姚修书说。
(文中张新照、姚红瑞、姚修书、安维红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杜寒三编辑胡杰校对薛京宁
来源: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