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地球面临的最大挑战。”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3月31日表示。
新冠肺炎疫情近来在全球蔓延之势愈演愈烈,全球累计确诊病例在达到10万例之后,又以越来越快的速度不断攀升到20万例、30万例、40万例、50万例,直至如今的90多万例。
这场疫情的一些关键问题,如“群体免疫”思路、疫情发展趋势、疫苗研发、血清检测等,既会影响各国的抗疫政策,也是普通民众的关注焦点。澎湃新闻()从3月16日起推出的“全球战疫·洞势”系列文章,专访了全球多名微生物和免疫学教授、传染病研究员等,就这些问题进行分析解读。
回头检视,疫情形势虽然每天瞬息数变,但在人类与新冠病毒的这场战争中依然无法回避这些问题。澎湃新闻重新梳理“洞势”系列中各方专家对这些问题的观点和判断,撮其精要,撰次此篇以飨读者,庶几可使我们对这场疫情及其未来发展有更多的认识。
“群体免疫”是近乎无情的理性还是抗疫的“奇招”?
3月12日,英国首相约翰逊宣布的英国抗疫进入第二阶段——延缓,而其在当天公布的抗疫策略被认为是建立在“群体免疫”原则上,即让数量众多的人接触病毒从而获得群体免疫,将有限的医疗资源用于重症患者的救治。尽管英国首席科学顾问帕特里克·瓦伦斯为政府的策略辩论,说明“群体免疫”的合理性,但英国政府仍因此遭到了世卫组织和英国科学家群体在内的多方抨击。
澎湃新闻采访的多位专家也从不同角度对“群体免疫”概念作出了评论。
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公共卫生学院副院长、流行病专家张作风
教授表示,英国如果要通过让更多人感染来提升群体免疫水平以阻止疫情发展,将是一个非常被动的做法。这么大数量的人感染,即使按照现在最低的死亡率来算,也会造成很多人的死亡。他认为,英国政府不进行积极检测是一个掩耳盗铃的做法,应该进一步加强其他措施,而不是依赖于“群体免疫”。
英国牛津大学流行病学教授陈铮鸣
则表示英国已经准备了更多的举措,但这些措施在什么时候实施才能达到最大效果是英国政府的重要考量。“群体免疫”看上去有些近乎无情的理性冷静,但外界在解读时须考虑到英国的文化背景、国情和民众心理。
英国剑桥大学病毒学及临床微生物学教授、剑桥治疗免疫学和传染病学研究所核心研究人员拉温德拉·古普塔(Ravindra Gupta)
认为应该从更长远的角度来看疫情带来的挑战,疫情有可能在冬天卷土重来,“群体免疫”的重要性在于使疫情曲线变平缓(flatten the curve)的办法,这样可以使国家卫生服务的压力降到最低。
但对于“群体免疫”的方法是否有效,他表示“没有人知道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这个理论有许多未经验证和未知的因素,因此无法确定这样做是否正确或可行。
而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博士候选人周玫琳则在她的文章中援引了
剑桥大学数学教授高尔斯(Timothy Gowers)
的演算结论,在英国医疗条件的实际约束下,采取让疫情曲线变得平缓的战略意味着要把峰值压得非常低,而实现这种目标的难度不亚于采取极端的社会隔离措施。换言之,如果真的采取“群体免疫”策略,以英国现有的医疗资源,照样难堪重负。
美国艾奥瓦大学微生物学和免疫学教授斯坦利·珀尔曼(Stanley Perlman)
则直截了当地指出“群体免疫”不是一个好的解决办法,最好的办法是遏制疫情,让(疫情发展时间)变得更长。珀尔曼认为,如果我们遏制住了疫情,只有10%至20%的人感染,这样在之后的几个月、几年再有更多人感染,医疗部门就不会崩溃,死的人就会更少。
清华大学公共卫生研究中心助理教授、世界卫生组织COVID-19全球研究路线图社会科学工作组成员唐昆
指出,“任何一个疾病最后可以看得到的,都跟贫穷有关”,“群体免疫”策略可能适合欧美国家,但在非洲行不通,甚至会是灾难性的。因为非洲的卫生体系能力太差了,如果采取“群体免疫”的办法,允许大多数人都感染,势必造成新冠肺炎在非洲的暴发,可以预料到重症患者得不到救治,死亡率一定会非常高,而且新冠病毒的传播会非常快,因为没有办法控制。
而
美国范德堡大学医学中心的威廉·沙夫纳博士(Dr。 William Schaffner)
认为,不仅是非洲,群体免疫在美国也行不通,因为如果允许病毒在人群中传播,肯定会让很多人患上重病,大多数会是老年人和有基础疾病的人,也会有年轻人,这一点非常让人担心。
帝国理工的预测:抑制策略是唯一选择
即使英国政府真的有心实施基于“群体免疫”的抗疫政策,英国帝国理工学院的研究报告也将把这种想法扼杀在萌芽之中。该学院3月16日发布的报告指出,在非药物干预的防控措施中,存在抑制和缓解两种策略。报告通过流行病学建模模拟疫情走势,并对不同策略下的感染人数进行了预测。结果显示,在不采取防疫措施的情况下,英国预计会有 81%的居民被感染,或导致 51 万人死亡;在采取了缓解策略且发挥最大效果的情况下,最终也会导致近 25 万英国人死亡,而在美国,这个数字达到了 110-120 万。
这一结果说明缓解策略的不可行,这将导致大量英国人死亡、医疗资源紧张,采取抑制策略才是当下唯一的选择。而且单一的干预措施得到的效果有限,需要综合多种干预措施才能有实质性的“抗疫”效果。
当天,英国政府在一片质疑声下修改了抗疫举措。
帝国理工报告的团队负责人、该学院教授尼尔·弗格森还表示,要真正将病毒传播遏制到非常低的程度,就有必要采取更强有力、打破现有社会秩序的干预措施,这类主要包括保持社交距离的措施需持续数月,甚至可能要持续到有效疫苗研发出来为止。
有声音指出,按照帝国理工团队的预测,是否解除防疫措施意味着感染病例会重新增加,之后是不是还要采取更严格的防疫措施?
哈佛大学公共卫生学院与传染病动力学中心副主任、流行病学副教授卡罗琳·巴基(Caroline Buckee)
认为帝国理工团队的预测是正确的,当放开“社交距离”这类限制的时候,新冠病毒可能会卷土重来,只要再次增加接触率,并且人群中有足够多的易感人群,这种疾病就会传播。解除扩大社交距离之类的防疫措施的影响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有多少人感染了病毒,以及现在有多少人已经对这种病毒具有免疫力。
“所以,这取决于是否有很多没有症状的人,他们已经感染了病毒并且获得了免疫力——这些仍然是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如果真的是这样,当我们解除限制时,就应该没问题了,因为有足够多的人得到了保护,所以疾病无法传播。 但另一方面,如果没有症状的人群比例较低,而且只有有限数量的人被感染了,导致我们没有获得所谓的群体免疫,那么疫情很有可能再次暴发。”巴基说。
疫苗才能制止疫情再度肆虐,但我们还要等多久?
无论是“群体免疫”思路,还是弗格森提出的超长时间的干预措施,其实背后都是对新冠病毒可能会像流感那样与人类长期共存的担忧。澎湃新闻采访的多名专家也都不同程度地认为新冠病毒很有可能卷土重来,并继续导致疫情的暴发。
古普塔
认为,即使人类最终控制了新冠病毒,还是会有人感染。当全世界因为第一波疫情过去而放松时,人们又会开始旅行(流动),然后那些没有免疫力的人就会被感染,就像流感每年都会来一样,这次新冠疫情也会经历一样的事情。
沙夫纳
指出,常见的人类冠状病毒某种程度上是季节性的,他们在冬天活跃,然后在夏天消失,但像流感一样不会完全消失。尽管不知道新冠病毒是否也会如此,但沙夫纳仍然担心这种病毒可能会在世界的温带气候地区继续保持低水平的存在,在北半球的夏天转移到进入冬天的南半球,再在北半球的冬天到来时再度回归。新冠病毒“或许会和流感病毒一起出现,在明年冬天引起严重的季节性疾病”。
珀尔曼
对这一问题则持更为肯定的态度,他认为新冠病毒不仅会在今年冬季再次暴发,而且新一轮暴发会更加严重。就像1918年大流感一样,一次大流行有三波暴发,其中第二波暴发最为严重。当人们以为1918年大流感疫情已经消失后,它又在当年10月和11月再次席卷了美国和欧洲,并于次年春天第三次暴发。新冠病毒也存在这种可能性,这“取决于病毒隐藏在什么地方和有多少人感染”。
因此,珀尔曼认为控制疫情的关键主要还是靠疫苗,如果能够在明年获得有效的疫苗,也许能限制第二或第三轮暴发可能感染的人数。因为疫苗的研制和测试有很多步骤,所以明年春天才可能得到疫苗,甚至可能更晚。
古普塔
也表示,目前研制新冠病毒疫苗还有很多问题,并且困难重重。至少还要一年,疫苗才能真正投入使用。沙夫纳的团队正在非常努力地研发疫苗,此前已给第一批志愿者注射了他们研发的其中一种疫苗。但他认为疫苗可能要到2021年年初才能准备好。
哈佛大学公共卫生学院免疫学和传染病系主任莎拉·福琼(Sarah Fortune)
认为,如果有疫苗,对全世界来说无疑是最好的,但人们应该谨慎对待他们对疫苗的期望。“开发出一种有效的疫苗或者在一小群人身上有效是一回事;然后它必须在更大的人群中起作用”,之后疫苗还得能够大规模量产,“最终分发给数百万人使用”。莎拉表示,人们为了疫苗可以在未来12到18个月内完成付出了很多努力,但我们应该认识到,这个目标只是体现了一种雄心。
别忘了“水桶”上最短的那块“木板”
目前新冠肺炎疫情已经席卷了除了南极洲之外所有大洲,在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发布的新冠疫情实时地图上,欧亚大陆和北美大陆大片大片地被代表着疫情的红色覆盖,看上去非洲大陆的疫情尚不算很严重。根据非洲疾控中心数据,截至东部非洲时间3月31日15:00,非洲新冠肺炎确诊病例累计达5287例,而欧美多个国家的确诊病例都已达数万甚至10万例。但这并不意味非洲的情况可以乐观,尤其是当世界上大多数发达国家已陷入与疫情的苦战之时。
莎拉
就提醒人们不应该忘了那些卫生系统非常脆弱的国家,他们几乎没有能力应对这场疫情“海啸”。就如同一个木桶能盛多少水并不取决于桶壁上最长的那块木板,而是取决于桶壁上最短的木板,莎拉也指出,就控制新冠病毒而言,即使是在局部地区我们所能达到的极限,也是由全球最薄弱的卫生保健系统所决定的。
“我很担心在医疗保健系统非常脆弱的地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实际会以一种非常灾难性的方式发生”,莎拉表示。
唐昆
前不久刚去过非洲,他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也表示,非洲绝大多数国家的卫生体系非常薄弱,很多非洲国家都没有建立起一个完善、及时的传染病报告系统。因此也很难评估非洲现在到底处于疫情的哪个阶段,“如果只从已有数字来看,可以认为它是在初级阶段,但是真实的情况值得探讨。我会倾向于认为形势更严峻”,非洲应该至少现在就要开始重视此次疫情了。
但他也指出,更多的时候人们都是被动应对,尤其是贫穷国家。西方国家只有在非洲疫情暴发后才能看到情况严重,但当形势已经非常严重的时候,再采取措施往往已经来不及了。“如果(非洲)自己的国家有资源有能力的话,自己就可以先把防控措施做起来。但是问题是这些都没有,就只能靠别人的捐助,现在别人自己还顾不过来,那谁能来援助这些国家呢?”
血清检测能否告诉我们疫情会在什么时候结束?
随着全球疫情形势的日益严峻,越来越多的国家实施了更为严格的管控措施以阻断、至少减缓病毒的传播。但这也同时意味着社会和经济活动的停滞,长时间的隔离措施不仅要付出经济上的代价,也会造成心理问题等次生灾害。这场疫情何时能结束,是全人类都在追问的答案。
古普塔和沙夫纳
都认为,新冠肺炎可能会成为季节性疾病,这也就意味着新冠病毒可能不会永远消失。但是沙夫纳表示,不管疫情在什么时候结束,世界都无法长时间执行现在这种极端的社交距离措施。“我们得重新开始工作,让我们的经济重回轨道。”
哈佛大学公共卫生学院免疫学和传染病的助理教授约纳坦·格拉德(Yonatan Grad)
认为,要预测疫情什么时候结束,了解我们现在正处在疫情的哪个阶段至关重要,为此则需要继续加强检测,同时开始对人群进行综合症状评估和血清学检测,“这样我们就可以通过监测工作,了解哪一部分人群已经受到感染,以及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趋势将如何发展。”
莎拉
则对血清学检测做出了进一步的说明。“鼻拭子检测是在你的粘膜中寻找病毒,它能告诉你是否携带冠状病毒,但它不会告诉你是否已经感染了这种病毒。血清学检测是一种可以告诉你是否患过这种疾病的方法。理论上,就是你是否对这种疾病有免疫力。血清学检测也非常容易操作,类似一种测试怀孕的方法。”
莎拉认为,我们目前正在努力做的是控制新冠病毒,尽可能挽救更多生命。血清学检测不仅可以帮助我们了解我们在疫情中所处的阶段,还可以帮助我们了解是否已经获得了足够的群体免疫力,是否“正朝着一个受保护的种群迈进”。
巴基
则提醒道,当疫情高峰过去,开始放松控制“社交距离”等措施时,必须格外小心,以确保一些地方在它们需要被保护的时候仍然受到保护,比如疗养院。而决定是否放松防疫措施的其中一个判断因素就是血清学检测,因为这样就可以判断一个人是否被感染过。
但是,目前为止,血液中有多少抗体和一个人是否真的受到抗体保护之间的关系还是一个未知数。“并不是所有的抗体都能防止再次感染。关于人们获得了多少免疫力,症状非常轻微或没有症状的人们是否得到了足够的保护都还在研究中。所以,我们需要找出答案,这将是我们应在多大程度上担心病毒再次暴发的关键。”
人类应该从这场疫情中吸取什么教训?
珀尔曼
表示,我们得小心所有的冠状病毒和蝙蝠,并研究他们和中间宿主的关系。
古普塔
也提醒道,这次的疫情不是第一次来自动物的感染,而且这种情况还在继续发生。因为人类使动物大量繁殖以获取食物,并且越来越接近动物生活的环境,在动物间传播的疾病也随之传染给了人类。
沙夫纳
则总结称,病毒提醒我们,这不是一个“国家性病毒”,而是一个“国际性病毒”。 为了最成功地发挥作用,我们必须作为一个国际社会进行合作。无论有什么政治分歧,这是一个国际性问题。病毒不需要护照。此外,开放性和透明性非常重要。
在中国付出巨大代价抗疫并未国际社会赢得宝贵时间后,欧美国家依然未能阻挡疫情在本国的暴发和扩散。珀尔曼认为应该思考为什么最开始其他国家的警告没有得到重视,导致了疫情大暴发。
如今不断增长的新冠肺炎病例已使不少发达国家的医疗资源不堪重负,古普塔认为国家在国防和武器上花的钱越来越多,却没有花足够的钱来保护我们自己的健康。“我们需要强大的公共卫生。我们需要确保世卫组织资金到位,他们多年来资金不足”。
而珀尔曼则指出“我们还应该真正为大流行做好准备,比如我们有多少带呼吸机的床位?需要做多少检测?”但从当下的情况看来,很多国家在这场疫情面前仍然是仓促应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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