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特写|韩国宣布用5年废除精英高中,一场教育均等化的错觉?
澎湃新闻记者 刘栋
韩国学生教育的目的是什么?
在韩国,这个问题似乎被简化成了一个标准答案——获得一流大学的文凭。
“所有的家长和学生都喜欢能送更多学生去重点大学的学校,(评价)一所学校好坏的标准就是这个。”首尔大学21岁的大三学生金荣仁说道。
受亚洲金融危机影响,韩国政府在迈入新世纪后一改建国以来坚持的教育平均化政策,开始促进“英才教育”。一批拥有自主招生权、收费高昂、进入顶尖大学比例也更高的私立高中应运而生——这些广受追捧的“精英学校”,被认为是韩国顶尖大学的“预备校”。
然而,英才教育所滋生的社会不公现象,伴随着韩国接连两任总统朴槿惠与文在寅的亲信被曝子女入学丑闻而饱受指摘。
“人们迫切要求教育公平。”在10月的一次部长级教育政策会议上,韩国总统文在寅说,“由于缺乏公众信任,教育系统面临危机,越来越多人感到绝望,他们认为教育已成为继承父母社会经济地位的一种手段。”
这场会议中,文在寅重复提到“公平”达20多次。彼时,正值文在寅心腹、前法务部长官曹国女儿大学录取丑闻正甚嚣尘上之际。10月14日,就职仅一个多月的曹国因丑闻引发的民众大规模抗议而黯然辞职。
韩国总统文在寅在教育会议上多次强调“公平”11月7日,韩国教育部宣布,为了提高教育的公平性,从2025年3月起将在全国范围内废除私立高中,未来这些学校的学生选拔方式将与普通高中相同。
“我们确实需要改变现状,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这个政策。这也是大多数人想要的。”作为韩国现行教育体制的亲历者,金荣仁同时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说道。但他同时质疑,上述政策的结果未必会如预期一样好。
韩国社会曾一度以“机会均等”的教育制度为傲,如今,人们对于教育作为实现社会平等“最伟大工具”的信心正在逐渐消失。在私立精英学校存废争论的背后,折射出的是韩国社会几十年来越来越严重的“唯名校论”执念。
在这一畸形的“成功学”执念下,追求形式平等的教育改革或将只是徒劳的尝试。
“SKY”名校直通车与“天空之城”
2014年,金荣仁考上了韩国最出名的六所科学类高中之一——釜山科学高中(KSA),3年后,他如愿进入了韩国最著名的高等学府——首尔大学。
科学技术类高中是韩国政府设立的具有特殊教育目的(简称“特目高”)的学校种类之一,包括外国语中学、艺术类中学、国际中学等。尽管金荣仁所在的学校是公立性质的,但同类“特目高”学校大多是私立性质。与公立高中不同,这些学校设立的初衷是为了给有不同专长和兴趣的学生提供一个不同的教育体系。
“我们高中就是一个‘翻版大学’,有研发类项目、海外培训项目等。在高中,我们已经学习了一些大学数学和科学知识,这样在进入大学后就能减轻些负担。”金荣仁说。
韩国高校学生学习场景除了“特目高”,另一类备受关注,是“自律型”私立高中(简称“自律高”)。
比金荣仁大2岁的金希珍2012年进入梨花女子大学附属高中的时候,正值自律型私立高中在韩国开始流行起来。所谓“自律高”,是与公立学校相比,可以自主招生、管理和制定学习课程的私立学校。
梨花女子大学附属高中原本并不是一所私立高中,2009年韩国政府首次推出自律型私立高中改革,次年,这所学校“变身”成为了一所“自律高”。
韩国政府最初允许私立学校的存在,是为了满足对教育多元化的需求。但是近年来,私立学校越来越成为少数精英人群子女的名校“直通车”,与其设立的初衷越来越不一致,也与韩国政府一直倡导的提供公平教育机会的原则背道而驰。
“在今天的韩国,一个高中好坏的衡量标准是‘唯重点大学(升学率)论’。所有学校关注的不是‘学科专业’,而是‘上一流大学的学生人数’。‘自律高’和‘特目高’都是如此,这也是政府启动改革新政的原因。”金荣仁说道。
据《亚洲日报》报道,韩国前教育部部长金尚坤曾在2017年的一次讨论会上表示,外语高中和私立高中已经成为大学入学的“直通车”,这一现象应当被制止,有关学校还被排名,这些学校已经偏离了当时设立的目的,成为了高考升学的“补习班”。
“我们每天早上八点开始上课,下午四点放学,但是同学们往往都在学校学习到晚上十点再回家。”金希珍至今仍对高中时日夜“刷题”的生活记忆犹新。
2002年,韩国制定的《英才教育促进法》生效,旨在给天资聪明的学生以特殊教育。自那时候起,各种科学类高中、外国语高中等特殊目的学校开始出现。而如梨花女子大学附属高中一般的公立高中也纷纷趁势转型,以赢得更好的声誉和“掐尖”更优质的生源。
久而久之,韩国高中事实上被分成了“一流”和“二流”等特有的“等级”。为进名校,学生的升学压力提前加码,家长则要超额担负更高教育费用。看似光鲜的“精英高中”,实则成为了一座“围城”——城外的人想进来,城内的人不堪重负。
“大部分来这里的同学都想要考‘SKY’,我也是其中一个。”金希珍口中的“SKY”是韩国最著名的三所大学——首尔大学、高丽大学和延世大学首字母缩写的简称,代表着韩国最优质的精英高等教育。
每一届新内阁和国会组成完毕,韩国各大媒体都热衷于渲染这三所大学毕业生所占内阁成员与议员的比例。据《光明日报》去年8月报道,根据不同机构多年分析的结果显示,韩国权力精英中,SKY三所大学的毕业生占据近半壁江山(40%-50%)。
讲述韩国现实教育问题的韩剧《天空之城》剧照去年,一部以“SKY”为名讲述现实教育“围城”的韩剧《天空之城》(SKY Castle)引发热议。
剧中,大多住在首尔江南地区、非富即贵的四个家庭个个望子成龙,他们在子女的教育上不惜成本地投入,占尽韩国最好教育资源,只为将孩子送入竞争激烈的SKY顶尖学府。
而这,正是千万历经升学之苦的韩国学子与家长的真实写照。
“唯名校论”与变味的教育
对于自己的学校被称为“精英学校”,金荣仁和金希珍都没有否认。“我认为这是真的,因为我的许多朋友的家庭真的是‘精英’。你花的钱越多,接受的教育就越好。”金荣仁说。
金希珍高中时每年学费需400万韩元(约2.4万人民币),而普通公立高中仅为80万韩元(约5000人民币),差距达五倍之多。
不过,金希珍自己的家境并不富裕,家中还有两个妹妹,全职工作的父母为了支持她读私立高中承受了很大的经济压力。
尽管如此,韩国的许多父母仍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把孩子送进数量有限但往往有着更高的顶尖大学录取率的精英中学。因为在韩国,考取一所知名大学的意义被看得极高,被认为是会影响一个人从就业到结婚几乎所有人生大事的关键。
据韩国政府统计,截至2019年4月,韩国私立高中数量仅为79所,约有4%的高中生就读于这些学校。相比之下,在另外1555所公立学校中,有110万学生就读。然而据《中央日报》10月报道,首尔大学2019年入学的新生中超过四成毕业于精英高中。
在此背景下,韩国精英高中的入学申请人数每年持续增加、入学越来越难。层层施压下,韩国学生的升学压力不断前置,通常要从小学就开始准备起来。
因而,在“唯名校论”的指引下,教育考学道路上的“战斗”往往早在每个人出生后不久就已打响。
韩国高考前夕为孩子祈福的家长而事实上,在韩国现代教育史上,私立学校出现的时间并不长。
1953年朝鲜战争结束后,百废待兴的韩国社会曾长期推行教育平等化政策,彼时,不管是城市还是农村,适龄学生都机会均等地接受教育。
这对于大多数社会底层的贫穷家庭来说,弥足珍贵,韩国人曾亲切地把当时的教育体制称作为“小水沟里也能出条龙”——或者说是让孩子爬上更高社会阶梯的途径。
1970年代,韩国政治强人朴正熙一度大举推行教育平均化政策,更强调教育统一化,每个阶段所有的学生使用统一的教科书,取消初高中入学考试,废除重点学校,中小学生全部就近入学。
55岁的金恩勋正是在那个时代读的高中,对于当时的教育政策仍记忆犹新:“当时韩国政府严格实施教育平均化政策,不允许学校自主举行入学考试;不允许各高中学校按高考成绩划分重点非重点校;不允许私人通过‘赞助费’方式走后门入学;也不允许老师和重点大学学生去学外办补习班‘赚外快’。”
韩国教育平均化政策推行40多年来,拥护者和批评者比例相当。拥护方认为,该政策对防止教育不平等导致的社会阶层分化有积极的作用,批评方则认为,“教育平均化”政策剥夺了学生“选择教育的权利”,人为拉平学生天赋的优劣差距,是用“标准化教育扼杀学生个性”。
这种情况直到1990年代中后期才发生变化。亚洲金融危机后,韩国政府允许成立特殊目的学校实施“英才教育”。然而,“英才教育”实施二十多年来,教育仍不可避免地变了味。
韩国顶尖学府录取精英高中学生、高收入家庭子女的超高比例,令批评者抨击名校成为了既得利益阶层代代相传的工具,更强化了教育资源的“等级”制度和社会阶层的固化。“寒门”更难出“贵子”。
然而,对于一些只是平均收入的家庭而言,在教育上的巨额投资往往为家庭生活埋下了不稳定的因素,乃至成为一个巨大的社会问题。
《韩国先驱报》的一项调查发现,在首尔有超过一半的学生父母认为他们是所谓的“教育贫困”者,即“因高额教育费用而陷入贫困的人”。除去精英学校的学费外,在韩国盛行的校外补习机构同样榨干了钱包。
据韩国SBS电视台2017年9月播放的纪录片《课外教育的悖论》,片中接受采访的多数家庭的花费都超过了100万韩元,甚至有些家庭超过了300万韩元(约18000元人民币)。子女的课外教育费用已经成了韩国城市中产阶层家庭的重要开支,2017年的一份调查显示,甚至有近半(43%)家有学龄子女的受访者称,“没钱为退休后的生活做准备”。
而更值得关注的是,据韩国统计厅发布的《家计动向调查2015》报告,韩国社会20%的上位阶层和20%下位阶层在教育费用支出上的差距达到了29倍,创造了历史最高水平。2016年的另一份调查也显示,高收入家庭子女的课后学习时间明显超过了低收入家庭。《天空之城》所展现的富人孩子拥有更多教育资源进而更“优秀”似已成为事实。
因而,有专家尖锐地批评称,精英私立高中意味着数十年来韩国政府为提供公平的高中教育而进行的尝试以失败而告终。
教育均等化,是公平还是倒退?
围绕公立、私立教育争议的背后,是这个深受儒家文化影响、实行过千年科举考试制度的国家对下一代教育极为重视的传统。
在韩国每一届总统选举中,“教育政策”都是有重要影响力的关键因素之一,而韩国的教育部长通常由副国级领导担任。据媒体报道,在过去的24年中,韩国仅对高考政策就进行了多达16次的改革。
今年8月初,在前韩国司法部长曹国女儿在私立高中就读期间以第一作者身份发表高水平论文、并被重点大学录取的丑闻揭露后,民众对于私立教育不公平性的批评变得更加尖锐,也令得文在寅政府火速推出一系列改革措施“灭火”。
11月,韩国教育部长柳恩海宣布,从2025年3月起,所有自律型高中、外语学校和国际学校,全部都将转型为普通高中。“我们很认真地看待民众对教育差距拉大导致社会阶层分化的关注。”她说,“这些(私立)中学已经太关注于让学生进入顶尖大学。”
柳恩海表示,在2024年以前,私立中学仍可以保留其办学模式,但从2025年3月开始,这些学校的招生权将被收回。不过,学校可以保留校名和专业课程。
今年10月,韩国政府还曾宣布将加大投资,在未来五年间拨款2万亿韩元(约120亿人民币)提高公立学校的办学质量,开设多样化的课程,根据每个学生的需求更紧密地进行教育,并于2021年普及高中义务教育。
废除精英私立学校曾是文在寅竞选总统时的承诺,也是他的首要政策目标之一。自2017年上台以来,就已多次传出要废除私立学校的消息。此前,文在寅政府通过定期评估私立学校是否符合特定标准以保留其运营许可证的做法已“废除了”多所私校的资质,不过多数私立学校仍通过司法程序作出抵制。9月,政府对彻底全面取消私立学校的政策进行了讨论,而后曹国事件引发的民众大规模抗议,最终促使了新政策的推出。
韩国教育部宣布教改新政的发布会不过,对于废除私立学校,韩国社会上下的看法并非没有分歧。
据《韩国先驱报》、《韩国时报》等多家媒体的报道,韩国多个大城市的教育当局对政府此举表示欢迎,但精英学校及其学生家长则谴责政府的决策。
一直主张废除精英学校的首尔教育总监曹喜昖认为,这是韩国迈向一个平衡而多元化的高中教育制度的一天。
毕业于公立高中的权兵昱告诉澎湃新闻,他赞成废除私立高中。“在对高考敏感的韩国, 私立高中对高考的直接影响就是不平等。”他说道。
韩国教师协会联合会却认为,政府作出这样的决定,是在“宣布放弃多元化的学校”。联合会在声明中说:“这并不符合发达国家的发展方向,即在迈向工业4.0时代,根据学生的志向和能力,为他们提供多样化和高水平的教育机会。”
韩国自律型私立学校校长协会的会长金哲庆更是表示,废除“自律高”的做法其实是以公平为幌子的倒退现象,“私立高中如果有问题的话,应该进行改善,而不是废除所有私立学校,这是要瞬间消除这些学校长期以来的教育经验和历史。政府这个不负责任的决策的后果,最终会由学生和家长来承担,混乱和冲突只会加剧。”
“本届政府的宗旨是‘给每一个学生同样的机会’,认为通过这样的改革,可以达到资源平均化,但是我不认为是我们应该走的方向。我认为,每个学生都有自己的兴趣和能力。为了让他们成长,我们需要不同的教育体系。我们的确需要改革,但是未必是这样方向。”金荣仁表示。
韩国一些媒体也认为,韩国实行的教育平等化能不能真正使学生受到平等教育,一直以来都有争议。仅仅做到教育机会对学生们相对均等并不足够,各地教育投资的多少、学校的设备、教师的素质、教育水平的差别以及师资力量雄厚与否等因素都可能产生不平等教育的后果。
曾经目睹多届政府推出类似改革措施的金恩勋认为,只要“唯名校论”依然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这种改革措施就很难达到成效。
“如果新政策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消除竞争压力,那么废除私立高中不是根本的方法,因为即使废除了私立高中,竞争也不会消失,而是会以其他方式继续出现,比如说更多的课外补习班。”金希珍同样强调,“只要名牌大学效应还存在,对于类似私立学校的需求就不会消失。”
废除精英学校,消除的仅仅是入学条款字面上的不平等,只要社会更深层的不平等仍在,一切“教育均等”政策或许只是公平的错觉。
(澎湃新闻记者廖婧雯对本文亦有贡献)